第十二章

任苒就近在華清街上找了一家賓館住下。

八月下旬的漢江市,和她記憶中一樣炎熱,夏日盤桓於城市,沒有任何即將結束的跡象,太陽自凌晨直到黃昏,佔據著天空,空氣熱烘烘的,彷彿停止了流動。

16歲那年冬天,她母親方菲去世,任世晏辦完後事,便帶她離開Z市,轉學來到這個城市。

下火車後,迎接她的是寒冷潮濕的倒春寒天氣,天色晦暗,北風凜冽,細雨夾雜著零星的雪花撲面而來,路面泥濘,所有的人都低著頭匆匆疾行,這個景象跟她當時的心境一樣凄涼。

接下來是短暫得讓人無法察覺的春天,氣溫暴漲,馬上進入漫長而炎熱的夏天,如此極端的氣候,再加上揮之不去的悲傷,無法融入新同學中的孤獨,她一直鬱鬱寡歡。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夏天祁家駿報考這邊的大學,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她想,她永遠不可能適應這裡。

現在重新置身於這座城市,她不能不再度記在那一段青蔥歲月,她本來根本沒有計畫來這裡,卻在最不宜人的季節里意外逗留下來。

她還來不及做出明確的計畫去哪裡,也許並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她逃開所有回憶,了無牽掛地重新開始生活。她要做的,只能是一一面對。

懷著這念頭,任苒第二天下午做完手頭的翻譯工作,給蔡江開發郵件後,走出了涼爽的賓館。

到了下午四點,太陽仍然熾熱,大街上溽暑逼人,她先去了她住了兩年的財經政法大學,然而到了學校門口,她大吃一驚,眼前變成一片寫字樓與住宅區,完全看不到學校的影子,更別提以前學校旁邊那整整一條街做學生生意的熱鬧場面。

她向路人一打聽,才知道財經大學政法大學已經於幾年前從這片位於鬧市的狹小老校區整體搬到了郊區大學城。

她憑記憶向後面走著,這裡經過重新規劃,往日的小山已經夷為平地,只隱約保留著一點地勢起伏,再也找不到以前通向她和她父親住過的宿舍的石階。一整圈走下來,並沒有滄海桑田的巨變,可是也再沒什麼能與她的回憶吻合了。

任苒離開學校舊址,去了江邊,已經過了下午六點鐘了,太陽西斜,但光線明亮,離黃昏還早。

長江將這個城市分為南北兩個部分。任苒第一次來到江北,是跟初到這個城市的祁家駿一起,在一個夏末黃昏。

祁家駿和她坐在被太陽烤得有些發燙的台階上,看著眼前寬闊的江面,一邊搖頭一邊說:「果然浩蕩得不像話。」

她白他一眼,「這叫什麼形容詞?」

「這是感嘆,小苒,這個城市也不錯嘛,大開大合,沒你電話里說的那麼差。」

她嘀咕著:「反正我不喜歡這裡。」

「除了天氣熱,同學講話聽不懂,菜太辣以外,還有什麼理由?」

她想了想,只得承認她的不喜歡更多是因為自己心情不好。

「好了,從現在開始,我過來陪你--監督你,你給我放開心起來,答應我,高中最好一年好好加油學習。」

上學期任苒的成績十分糟糕,父親當然沒喲苛責她,可她從小到大功課沒有落後過,只能心虛地低下頭。不過,祁家駿完全沒有訓誡她的意思,捋了一下她的頭髮,「當然也不用太努力,跟我一樣,稍稍用力,考上財經政法大學就行了。萬一用功過度,考上北大清華就麻煩了,我可沒法跟過去。」

看著祁家駿戲謔兒輕鬆的神情,她沒來由的心安,在母親去世大半年後,第一次哈哈大笑了。

「走,我們下去玩水。」

祁家駿拖著她的手往下走,一直走到江水拍打著的沙灘水上。

當時的江灘保持著原始風貌,大面積沙灘裸|露,岸邊滿是雜亂停靠的破舊漁船,野草叢生,成片的蘆葦是有大半人高,江水裹著黃沙,渾濁得讓任苒沒有任何想走近的慾望,可是看著祁家駿脫了鞋襪下去,興緻勃勃地趟著水,她也突然開心了起來。

現在,展現在任苒眼前的江邊已經完全不同於過去。沿著江岸修建成了長達十公里的江灘公園,種滿各種樹木花卉,雕塑、亭台點綴其間,景觀燈高低錯落,大理石鋪就一處處親水平台。

今年汛期有些滯後,漲起的江水漫上台階沒有退去,站在高高的堤岸看下去,下面彷彿成了一個天然的嬉水樂園,斜陽餘暉將江面染上金色,人頭攢動,三三兩兩從岸邊一直延伸到接近江心,既有市民攜家帶口在淺水區休閑乘涼,也有不少人在激流中揮臂暢遊。

如此熱鬧,出乎任苒的意料。她順著石階走下去,只見一個年輕的父親正站在水中鼓勵他兒子:「來,還可以再走下來一步。」

那個看上去只有四五歲的小男孩怯怯站在齊腰深的江水中,試探著伸一條腿下去,江水到了他的胸部,他又驚又喜地大叫起來:「爸爸,我站不穩,快漂起來了。」

任苒跟周圍人一樣坐下,脫下鞋子,將腳放入濁黃的江水中。江水泛著小小的波浪,清涼而柔和地在她小腿邊起伏著。

一個濕淋淋的皮球驟然迎面飛過來,任苒本能地伸手接住,臉上、身上頓時濺了不少水,只聽那個小男孩叫道:「我的球,我的球,還給我。」

年輕的父親連忙道歉:「不好意思,牛牛,快跟阿姨說對不起。」

小男孩嘟囔著,根本聽不清說了什麼,她笑著說:「沒關係。」一邊將球擲還回去,小男孩接住,開心地跳了起來,隨後頑皮地再次將球丟給她,他們就這樣來來回回拋著球,任苒固然沒有不耐煩,那小男孩更是樂此不疲,一直玩到他的母親拿著冰棒過來,他才歡呼一聲,丟下球抱住媽媽的腿,努力跳著去夠著冰棒。

任苒將球丟給他的爸爸,看著江對岸出神,直到那小男孩將咬了一大口的冰棒遞到她嘴巴,她才回過神來。

「阿姨,給你咬一口。」

他爸爸被兒子的舉動逗得捧腹大笑,他媽媽則又好氣又好笑地叫:「牛牛,跟你說了很多次,不要把自己吃過的東西讓別人吃,太不禮貌了。」

任苒也禁不住笑著搖頭,「謝謝你,牛牛,阿姨不吃。」

落日遲遲,渾圓地掛在西邊的天空,映得雲霞如火焰般絢爛,半江瑟瑟,半江反照著彎下的鮮艷紅色,堪稱壯麗。任苒入神地看著這景色,而周圍的人似乎早已習以為常,沒有察覺正有美景在天邊悄然變化。

不知又做了多久,太陽終於還是慢慢西沉沒入地平線,天色暗了下來,江灘的景觀燈次第亮起,燈光在水面搖曳不定,別有一番風情。

不過江邊並沒有因此沉寂下來,岸上開闊的地方搭起一個個簡易的露天卡拉OK。功放里各式流行歌曲此起彼伏地傳來,有些唱的頗為深情動聽,有些就只能算是放聲大吼,招來周圍聽眾一陣陣口哨與喝倒彩聲。

那對年輕的父母已經帶著兒子離開,嬉水的人卻並不見減少,不時甚至有白領模樣的男男女女帶著公文包和啤酒過來,解了襯衫領口紐扣,脫了鞋襪,挽起褲腿,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當然更有不少情侶若不旁人依偎著喁喁細語。

各種對話片段零星傳來,進入她耳內。

「等會兒去看電影吧,聽說……」

「……這種考核制度簡直不人道……」

「……如果每月得還貸三千五百塊錢,我們只好喝西北風過日子了,不如……」

「如果我答應家裡去加拿大讀書的話,我們就很難再見面了……」

「冬天結婚不好,12月份穿婚紗站在酒店門口招呼客人會凍成冰雕的,也許明年……」

「他媽媽還是那麼龜毛嗎?真受不了……」

「我準備認真跟他談談,不能再這樣不明不白下去了……」

任苒猛然意識到,在度過與塵囂可以保持距離,把自己封閉起來的一年多時間之後,她頭一次分本不需要對自己做任何心理建設,自然而然地置身於人群之中,如此長時間內沒有退縮,沒有焦慮,沒有厭煩,彷彿她從未遠離過這片喧囂繁華的凡世紅塵。

她抬起頭,看著眼前奔流不息的江面,一艘輪渡鳴著低沉的汽笛,正徐徐駛向對岸,燈光里隱約可見乘客倚著欄杆吹著江風。左側不遠處是落成時間久遠的長江一橋,粗大的橋墩矗立於激流之中,右邊遠遠是另一座大橋,一帶燈火勾勒出輪廓,延伸到繁華的對岸。望得久了,有幾分恍如夢幻的感覺,彷彿隔了江水,那邊上演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曾經在多年前的另一個夏夜,乘著一個男人的車從一橋到達江北,穿過鬧市區,經另一座橋回到學校,那是她正陷入一場愛情的開始。

對這座城市來講,她也許能算一個故人,然而夾帶著如此之多的沉重回憶而來,眼前的一切卻都已經如此陌生,嶄新得彷彿像頭一次在她面前展開的畫卷。

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談笑風生,擺脫白天因繁重的工作、不合理的待遇、糟糕的天氣而產生的種種煩惱,無視炎熱得讓人窒息的溫度,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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