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拘留室度過的兩夜,任苒根本沒有睡好。洗過澡後,她的頭昏昏沉沉,十分疲憊,只想爬上床蒙頭大睡。可是看著陳華毫無表情的面孔,她知道她逃不開這場談話。她只能小心地組織著措辭,不想更加惹怒陳華。

「那天的事……是我的錯。我很抱歉。」

「你為什麼跟我道歉——那天不該讓我送你回家,不該跟我接吻嗎?你不必自責了,其實是我刻意誘惑你的,我出現在那家酒吧,當然不是偶然。」

「我知道,」任苒短促地笑了一聲,「我第一次在雲上喝醉,阿邦突然冒出來送我回家,我沒蠢到以為他是碰巧路過,可是我什麼也沒問他,就這麼渾渾噩噩繼續下去。過去一年,我做了很多不應該做的事,濫用了你的善意,我確實應該道歉。」

「任苒,我照顧你,當然不是出於什麼可笑的善意。所以你沒必要跟我道歉。」

任苒的頭垂得更低了。

「如果你不想聽我說某些話或者做某些事,沒問題,我不會逼你。」

「沒人逼我,你縱容我,我縱容我自己……反正有人照顧好一切,我不工作,每天躺到連躺著都覺得累再起床,不用裝出笑臉向任何人證實自己正常,不承擔一點責任,什麼也不需要擔心,什麼煩心事都不用理會。不願意見人,就可以把整個世界關在門外;想喝酒,就可以去酒吧,連口都不用開,就有人送上紅酒,喝醉了也無所謂,反正自然有人負責送回家。我得承認,如果什麼都不想,混日子真是很容易。」

「你只是需要時間恢複,我願意給你時間,多久都行。」

「你很慷慨,很寬容,把一切都給我了:大把的時間、無微不至的照顧,由得我得過且過。可是你沒必要這樣照顧我。看看賀靜宜,她已經憑自己的努力在你公司投資部門升了職;再看看我現在的德性,我很奇怪你居然能容忍我這樣在你眼皮底下理直氣壯地廢柴。」

「別拿你跟她比。」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都是你的前女友嘛。只是我比較沒操守,在分手這麼多年以後,享受你的照顧不說,還莫明其妙差點跟你上了床,確實沒辦法跟她比。」

「你這樣狠狠自貶,恨不能把自己踩到泥里,無非就是想向我證明,你不值得我這樣對你。不過你大概忘了,多年以前,我也曾不值得你付出。也許我們都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價值標準,誰也用不著非要說服誰。」

任苒淡淡地說:「我從來沒指望一場投資的回報延續到今天……」

陳華並不為所動,只是聲音變得冷峭:「講這樣的話沒有用,任苒。你給過我的是什麼,我很清楚。我想我不用提醒你,你以前那麼固執要跟著我的時候,根本沒想過回報。同樣,現在我也沒向你要求什麼回報。」

任苒挫敗地想,她確實沒辦法影響到這個男人的看法,「過去的事,請不要再提了。」

「行,我們就講現在,你就這麼不告而別,很好,如果你想看我會著急到什麼程度,那你達到目的了。」

任苒收起指甲銼,將瑞士軍刀扔到茶几上,抬起了頭,迎著他的目光, 「你當我是玩失蹤遊戲嗎?我今年26歲,早就不是無知少女了,哪裡還有玩遊戲的心情。」

「你當然不是18歲的小女生,可是任苒,有一點你一直沒變,你懲罰不了別人,就會一直懲罰自己。」

他目光依舊銳利,任苒卻再沒有避開,「以前我很幼稚,確實希望用懲罰自己來讓別人難過,到後來我發現,還是你說得對,任何一種懲罰,如果同時賠上了自己的生活,就根本不可能有報復的快|感。至於現在,我哪裡還有懲罰別人的資格?我只是想離開北京,重新開始好好生活。」

「所謂好好生活,就是不打招呼一走了之嗎?」

任苒澀然一笑,「對不起,那晚以後,我沒法面對你,而且覺得沒有當面告別的必要。」

「如果你真打算好好生活,在哪裡都可以一樣開始,不必離開北京。」

「被你那樣一直縱容下去嗎?」她聳聳肩,「時間越久,我只會越來越依賴你,遲早淪落到不能自理的程度。」

「你介意的究竟是被我照顧,還是差點不明不白跟我上~~~~~~~~床?」

「我都介意。我沒權利坦然享受你的照顧,更不應該跟你有進一步的糾葛。請別為我操心,我既不清高,也沒什麼浪漫情懷,不準備兩手空空亡命天涯。托你的福,現在我手頭還有一點錢,只要慾望不太高,不管是讀書還是另找一份工作,去哪兒都能生活得不錯。」

「你需要繼續接受治療,不管是藥物,還是跟心理醫生的談話,都不能中斷。」

「這個你放心,白醫生早告誡過我。這兩天我被關在拘留室里,也沒忘記服藥。至於要不要繼續心理諮詢,我會看情況而定的。」

陳華冷笑了:「任苒,你不至於以為我需要讓心理醫生來跟我彙報你們的談話內容,以便更好控制你吧?」

任苒搖頭:「那倒沒有,你一向似乎能看透所有人,根本不必費那個周折。而且白瑞禮醫生的專業跟操守我都沒有理由懷疑,他對我幫助很大,我很感激他。」

「如果你以為我會由著你去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在陌生人中間,不受打擾地沉浸在往事裡面,就大錯特錯了。」

「我準備怎麼生活跟你沒關係,你對我沒有責任,陳總。不過你既然這麼不放心,我還是可以跟你保證,我會對自己負責,並不打算去過靡亂頹廢混吃等死的生活。這一點請你放心。」

陳華揚起了眉毛,冷笑道:「這樣說起來,你倒是在為我考慮了。」

他突然站起身,起到她面前,將她拉起來摟進懷裡,「有一點你確實沒弄錯,你當面跟我告別的話,我不可能放你走。」

兩人如此迫近,陳華髮現,正如他從來不會出錯的記憶里深深鐫刻著的一樣,任苒的眸子並不純黑,帶著點琥珀色,其中有晶瑩的光,如同暗夜星辰般閃爍不定。

他可以聞到她沐浴後的清香,清晰看到自己的影像印在她的瞳孔里。他手臂收緊,唇輕輕觸碰上了她濃密的睫毛。

她沒有掙扎,可是睫毛顫動,一下一下,如同蝴蝶的翅膀一般,柔軟地掃過他的嘴唇。

「跟我在一起,沒你想像的那麼困難,任苒。你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情,慢慢讓一切恢複正常。」

「我做不到,我不可能像過去那樣愛一個人……」

「你當然能,我們有的是時間。如果你覺得這樣沒安全感,我們回北京後就結婚。」

「你為了拯救我,甚至願意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謝謝。」任苒嘲諷地笑,「可是,我的問題不是需要安全感,我沒打算跟任何人結婚。」

一陣沉默以後,陳華冷冷地說:「任苒,祁家駿已經死了。」

任苒的身體一下僵直了,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一年多來,除了白瑞禮在治療時以外,再沒人跟她提起那個名字,彷彿那個年輕男人從來不曾長久地存在於她的生活之中。她尤其不能忍受陳華提到他。

「請接受現實,你既不是他妻子,也不是他女友,不用擺出這樣心如死灰的姿態給他守節。」

她毫無反應。

「我不介意你繼續想念他,可是我不會聽任你拿自己的生活給他殉葬。現在你聽好了,他的死,跟你沒關係,只是一個意外。如果他像你認為的那樣愛你,那他肯定希望你好好活著,而不是把自己弄成一個未亡人……」

「別說了。」任苒打斷陳華,心灰意冷地說,「我當然知道,他已經死了,我欠他的,永遠都還不清。我甚至沒資格想念他。」

「你在胡說些什麼?如果接受近一年的心理諮詢治療,只得出這麼一個結論,我確實應該早點把你接回家。我再跟你說一次,你不應該為他的死自責……」

「我不想跟你討論他。」她再度打斷他, 「看看我,陳總,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他深深地凝視她。

「需要接受現實的不止是我,」她的面孔離他只有幾公分,清瘦的面孔上掛著一個慘淡的笑,「我仍然叫任苒,可是我早就不是那個留身份證複印件給你的女孩子了。我們分開太久,我沒有當初的勇氣,我不再愛你,我的生活一團糟,做了那麼長時間心理治療,還需要藉助藥物維持表面的正常。這是你需要接受的現實。」

「我清楚知道你是什麼樣子,那並不妨礙我對你感情。」

「那不是愛,只是對過去的一點回憶再加上同情罷了。現在的我,可以說沒有任何有趣的成份。我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但我不應該繼續利用你的一點負疚心理困住你,我也沒辦法回報你,請你放開我,讓我走吧。」

「你說過我的錯誤是為你做決定,任苒。」陳華看著她,目光犀利,彷彿要直接刺穿她,看入她心底,「那麼現在我告訴你,你也不用試著分析我的感情,給我做決定。我清楚知道我對你的感情是什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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