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任苒出院以後,阿邦將她接到了一處豪華公寓,她毫無異議地住了進去。公寓里一切齊全,甚至衣櫥內掛滿了按她尺碼買的衣服,書架上擺滿了書。她當然知道這都是陳華幕後安排的,但她實在提不起精神去自己找房子——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心力應付生活。

她跟以前所有的同事、朋友斷絕了聯繫,跟她的父親保持著最起碼的通話,她的手機絕大部分時間關機,她不上網,不登陸郵箱收郵件。

當然,她並沒有與世界隔絕,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獨自生活。

阿邦會定期過來,送她去醫院接受複查,每周去一次白瑞禮的辦公室。

最初有三個護士24小時在公寓里輪班看護她,另有一個保姆做飯、料理家務。公寓很大,工人房甚至有單獨進出的通道和電梯,護士與保姆都十分專業,工作時間從不閑聊喧嘩,可是她仍然有生活在人群之中監視之下的感覺,胸中有無以名狀的煩悶。

不過,她明白以她的狀況,陳華不會讓她獨居,也只能接受下來。

心理諮詢在國內並不算普及,更沒有被廣泛接受。白瑞禮的工作是與各種困於心理疾患的病人及家屬、親友打交道,面對他們各式各樣的懷疑、依賴以及不切實際的希望。他得承認,陳華看待心理治療效果的理性程度出乎他的意料。

而任苒同樣讓他意外。

他們的最初交談,是從評價他的著作開始的。

「阿邦把你的書給了我,我已經看了三分之一。」

白瑞禮自然和任苒一樣明白,是陳華做的這個安排,「有什麼感想?」

「按照你的表述,我對號入座了一下,我患的似乎應該是典型外因引起的抑鬱症,藥物對我能起的作用有限,心理諮詢對我而言是必要的。」

白瑞禮莞爾:「我叫你Renee,你不介意吧。醫生多數時候並不贊成大家對著書進行自我診斷。」

「我注意你不贊成的還有一點,書的第三章中你提到,你認為醫生並不一定要誘導病人講出感受,你的原文似乎是:傳統心理治療在某種程度上誇張了宣洩情緒的必要性。」

「為什麼會特別注意到這一點?」

「我想這樣的話,你就應該能理解,如果有一件事我不願意談,並不代表我不配合治療,你不必非要花時間窮究我迴避的根源。」

「我確實會評估你的迴避在心理學層面意味著什麼,但我不會一定誘導你講出來,每個人對創傷的處理是不一樣的,不想表達對某件事的想法和感受,並不見得就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現。」

達成共識以後,任苒每周按時過來,從不遲到。他們的治療基本上是他問問題,她回答。從接受治療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再沒表現出任何抗拒,十分配合,哪怕提到陳華的名字,她也並不迴避。但她對她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便泛泛作答,一帶而過。

跟其他深為抑鬱所苦,急於擺脫這種狀態的人不一樣,她接受自己所有的癥狀,包括仍然持續的失眠、藥物引起的一系列痛苦的生理反應。她從來沒像其他病人那樣,對他提出問題,指望他做回現成而且有用的解答。

一開始,白瑞禮依據悲傷輔導的通常做法,請任苒回憶事件經過,試圖對她強化死亡的真實感,讓她接納「死者不可能復生」這一事實。然而任苒凝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白醫生,我16歲喪母,清楚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

「但是你沒有打算去了解你朋友祁家駿去世的過程和細節。」

「我母親從生病到去世,中間經歷了四年時間。我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資料,她每一次住院手術、放療,我都陪在身邊,所以對通向死亡的過程和細節我不再有任何好奇,我知道結果就足夠了。我想這一點你能理解。」

「Renee,你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強調了你母親去世這件事。」

「對我而言,是一樣的,」她的聲音保持著平穩,「都是最親的人離開。」

「但你朋友的去世直接引發你的抑鬱,如果不討論的話,恐怕我們沒法調節你目前的情緒。」

她收回目光,笑了,「我快看完你寫的書了,白醫生。據說全世界有超過百分之三的人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名目的抑鬱症,抑鬱對人來講,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有時想要人為強調一些情緒,清除一些情緒,其實是徒勞的。」

「你看得很仔細,Renee。不過,我必須指出來,這段話必須聯絡上下文來看,我認為情緒調節應該順應自然。抑鬱這種情緒,如果發展到一定程度,會表現為心理障礙、心身疾病與自毀傾向,這個時候,就必須調節。」

「請放心,我不會再嘗試把自己餓死了。我認真想過,我媽媽生前儘力想保證我幸福,她不會高興那樣見到我的。」

「問題就在這裡:這是你媽媽的需求,或者說期待。重視親人的感受只是生活的一個方面,能夠驅使人正面面對生活的始終是自己的內心需要。」

「我要說眼下我沒需求,恐怕會招來你更多分析吧,可是,」她思索一下,似乎在找說辭,卻又提不起那個精神了,嘴角勾起一個笑來,「唉,白醫生,你一定早見慣各式各樣喪失目標的人,應該能理解我的暫時迷失。我不會拒絕你給我指明方向的。」

白瑞禮也微微笑了,他注意到,她甚至沒有失去幽默感,但她眼底沒有笑意,顯然只是拿這份幽默感將自己偽裝得接近正常。

治療一個多月以後,任苒向白瑞禮提出,她需要相對安靜的生活與一定隱私:「在不同時間都會有不同面孔的護士進來提醒我吃藥,觀察我情緒是否平穩,有沒有干傻事,這太可笑了。」

白瑞禮也認為以她目前的情況,不必再接受這種程度的監控。他打電話給陳華,講清了自己的觀點,陳華沉吟一下,同意取消護士的24小時值班。

但白瑞禮同時對任苒提出要求:「從某種程度上講,你厭倦身邊有人圍繞,是一種人群焦慮。也就是說,你承認了你朋友的死亡已經事實發生,但你並不打算把對他的感情轉移到新的其他關係里。你知道沒有你朋友存在的環境不可能改變,不過你也不準備再接納其他人進來。」

「有些感情是無法替代轉移的。哪怕我現在就走出家門,甚至重新開始工作,和別人交往,跟同事打交道,也並不能改變什麼。」

「我們何不試試看,從最小的改變開始。至少在醫院以外,再找一個你願意出門呆著的地方。」

任苒接受白瑞禮的建議,她第一次獨自外出,是去了酒吧雲集的後海。

她驚詫地發現,不知不覺中,這個城市已經秋意濃重,滿目都是泛黃的樹葉,樹樹皆秋色。她的生活在初春某一天中止,又在深秋某一天重新開始,過去的兩個季節彷彿如同一個不留痕迹的夢。

十月底的後海,與北京其他地方一樣,有著秋天特有的肅殺氣息。她漫無目的晃蕩半天后,停在了一間看上去生意蕭條的酒吧,那上面掛著招牌:雲上。

這間酒吧由一處衚衕舊房改造而成,裝修風格努力與店名看齊,走小資文藝路線,羊皮紙燈罩將光線弄得昏黃而迷離徜恍,傢具帶古舊氣息,到處擺放蕨類盆栽,進門走道上方搭著架子,爬藤植物密密匝匝地纏繞著,人為地將不大的空間營造出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

她之所以駐足,是因為她曾與祁家駿來過這裡,祁家駿當時眯著眼睛笑:「雲上,多好的名字。」

她也笑,兩人不約而同記起,他們在澳洲留學時,曾一起看過《雲上的日子》這部電影,當時莫敏儀沒有通過預科班考試,沮喪之餘,十分神往葡萄園的浪漫生活,一度嚷著要去阿德雷德大學農學院學釀酒專業,並在網上找著各種資料,做計畫做得煞有介事。可是,祁家駿開車幾百公里送她去玩過一次後,她那點葉公好龍式的愛好就迅速轉移了。

離上次來這邊不過一年多時間,附近的酒吧都換了招牌或者裝修,物不依舊,人已全非,只有這家還似乎保持著原樣。

她走進去,胡亂點了一種牌子的紅酒,獨自喝著,一直待到打烊,帶著薄薄醉意,步伐飄浮地出來,正要分辨往哪個方向走比較好找計程車,阿邦突然出現扶住了她。

她看到他也並不意外,只默默跟著他去停車場。

第二天,阿邦準時過來送任苒去醫院,同時拿來一張現金支票,告訴她,她的車經評估已經被撞得報廢,他剛把保險理賠手續辦下來,「車子扣除折舊,賠了八萬多一點,再加上人身傷害住院費用賠償,一共是……」

那些數字她沒有認真去聽,她也不肯接這張支票,這薄薄的一張紙片彷彿是她那輛小小兩廂車的殘骸濃縮而成,由此而產生的聯想與回憶都沒法讓她愉快。

「阿邦,請幫忙把支票轉交給陳總,算是支付各種費用吧。」

「可是……」

「要跟我算帳嗎?那好,麻煩你把住院醫療費用、現在的房租、護理和心理治療明細列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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