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消防隊員在半個小時後趕來,花了近40分鐘,才用液壓剪剪開車門,再用擴張器撐開車身,將任苒救出來抬上救護車。這時她被困在車內已經長達兩個多小時,生命處於垂危之中。

在送往醫院緊急搶救後,她脫離了危險。

四根肋骨骨折,第三腰椎體壓縮性骨折,肺部出血造成外傷性血胸,全身多處挫傷,再加上嚴重腦震蕩,任苒在斷斷續續昏迷了三天才清醒過來。

任苒從監護病房出來後,陳華一直守候在旁邊,任世晏也從Z市趕了過來。他們同時看著她恢複意識。

醫生警告過,腦震蕩會有一系列後遺症,傷者不能受任何刺|激。

任苒睜開眼睛後,先看到陳華,她獃獃看著他,眼神空洞,彷彿看一個陌生人。任世晏叫著女兒的名字:「小苒。」

她轉向父親,嘴唇動了動,輕聲說:「木偶,請給我那個木偶。」

任世晏以為女兒處於失憶譫妄狀態之中,緊張地看向醫生,然而陳華知道她的意思,他將那個小小的玩偶遞過去,放到她手裡。

她的手指觸到,馬上緊緊合攏,將玩偶握在掌中。

這兩天時間裡,陳華查詢了木偶的來歷,知道這個小小的木雕玩偶是手工製品,穿著是澳洲牧羊人服飾。

他只能猜測,這個玩偶是祁家駿買給任苒的。

他沒有猜到的一件事是,任苒沒有醫生所說的腦震蕩後遺症常見的失憶癥狀,她記得車禍發生前的每一件事。

任苒的車友、同事陸續過來看她,她都全無反應。她既不回應旁人的關心,也不打聽自己的傷勢、獲救過程,更沒有向任何人問起關於祁家駿的情況。

當然,她記得發生的一切。腦震蕩留下的只是劇烈的頭痛,以及突然份外清晰的記憶。

她與車友去天津吃海鮮,盡歡而歸,正在返程途中,她父親任世晏突然打來電話,聲音暗啞地說要告訴她一件事,希望她保持鎮定。她詫異地問什麼事,任世晏卻猛然打住,先問她在哪裡,她告訴他,她正在開車返回北京。任世晏馬上說:「等你停下來以後馬上給我打電話。」

她答應下來,不知什麼緣故,心底突然有十分強烈的不安感,心跳一陣快一陣慢。她平時與父親的通話並不多,差不多已經到了沒有要事不打電話的地步,她忐忑不安地開出十來公里後,實在沒法說服自己鎮定下來,還是離開車隊,將車開上路肩的緊急停車帶停下,打電話給任世晏。

任世晏確認她已經停車,告訴她的果然是一個讓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的噩耗:祁家駿在墨爾本遭遇槍擊去世。

她的第一反應是反駁:「可是他明明在悉尼上班。」

「莫家要求他將房產給他妻子,他去墨爾本處理過戶的事情,結果昨天深夜有歹徒破門而入,他受了重傷。」

她直直看著前方,握著手機,思緒渙散,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你要冷靜,小苒。阿駿中了兩槍,都是致命的,搶救無效,已經……」

任世晏的話還沒說完,任苒只聽耳邊一聲巨響,她的車被一輛偏離車道的大型貨車從左後方撞中,車身不受控制地猛然向前衝去,前部撞到路邊護欄才停住,她一下失去了知覺。

躺在病床上,任苒牢牢握著那個小小的玩偶,這是她從墨爾本帶回來,購於維多利亞藝術集市。

三年前那個春日一下浮現在她眼前。

祁家駿抱著不到一歲的兒子祁博彥,和她一起走到亞拉河畔的長廊上。

那邊的攤位售賣各式藝術品、小工藝品,她一眼看中了這個玩偶,祁家駿買了兩個,一個給她,另一個就系在祁博彥的童車上。

她帶回國,買了車後,就將玩偶系在了後視鏡上。

撞擊發生後,她略微清醒,印入眼中的頭一件物品就是這個玩偶,它在離她幾公分的地方晃動著。因為隔得太近,她努力調整一下視線才看清。

「他中了兩槍,都是致命的,搶救無效,已經……」

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再度回到她腦海里,明亮、清晰,每一個字都無法迴避。沒有任何僥倖的幻覺,沒有給她留下一點自欺欺人的餘地。那個跟她一起長大的男孩子,英俊、有時有些陰鬱、一直愛著她的祁家駿,喪身在他們曾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墨爾本。

就在去天津的頭天晚上,她正在家裡看書,突然收到祁家駿發來的簡訊,讓她上網,她打開電腦連接上網路,發現祁家駿那邊開了攝像頭,給她直播他和同事肖鋼以及另外七八個人在公寓里的聚會。

肖鋼是祁家駿姐姐祁家鈺的同學,在祁家駿與任苒留學墨爾本期間,一直與他們是室友,現在祁家駿又在他開辦的IT公司里工作,幾個人關係一向很不錯。

他先過來對著攝像頭給她打招呼:「祝我生日快樂,美女。」

「生日快樂,老肖,抱歉沒給你準備禮物。」

「不用了,等會給我唱生日歌就行了。今天哥哥真是牛啊,幾部電腦同時直播給國內的家人朋友看,這一歲老得太值得了。」

肖鋼將攝像頭角度一轉,果然旁邊高高低低放著兩部台式機,三部筆記本電腦,她在另一部電腦上看到了祁家鈺,她身邊是祁家駿的兒子祁博彥,正興奮地跟他爸爸打著招呼。祁博彥已經四歲多,十分活潑可愛,在祁家鈺的提醒下叫了一聲「苒苒阿姨」,便眨巴著眼睛轉向一個勁逗他的肖鋼,看起來已經不大記得了在他嬰兒時期最親近的任苒。

「這是誰想出的主意?太有創意了。」

「家駿想出來的點子啊。」

只看了一會兒,任苒就被逗得直笑。那邊有人在熱熱鬧鬧地烘蛋糕、做菜、包餃子,有肖鋼在國內的親友唱歌獻藝。各種聲音不停通過網路加入進來:指點某個菜做得不對,某個人再來一首歌,某個笑話講得太冷。

祁家鈺跟他們打了招呼,說要送祁博彥回他媽媽那裡,肖鋼的生日聚會盡歡而散。大家走後,任苒和祁家駿繼續聊天。

她談起她正在準備的考試,、銀行新出台的員工激勵計畫;他談起他的工作、有些反常的天氣、悉尼歌劇院將有國內一位歌手的演出,他和肖鋼計畫買票去看……卻根本沒提起他會去墨爾本。

當然,他是怕她擔心。

那竟然就是他們之間最後的對話。

四月,是另一個半球的初秋,而北京已經進入春季。他們永別了,在同一個時間,在不同的季節。

任苒的手掌用力,小小的玩偶在她掌中應聲折斷,她渾然不覺。陳華不得不掰開她的手,才將帶血的碎片取了出來。

醫生給她處理傷口,整個過程,她都一聲不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她努力去回憶祁家駿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卻只覺得所有的聲音都飄忽不定,旁邊醫生在詢問情況,父親在與她說著話,然而,她思維漸漸渙散,根本無法把他們的語句組織成任何明確的意思,當然更沒有力氣作出回答。

任苒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

最初,無處不在的疼痛,讓她可以不必專一面對心底的傷痛。不過再複雜的傷勢,只要不致命,總會有痊癒的一天。

她的身體一天天好轉,卻拒絕下床做醫生建議的基本運動,成天麻木地躺在床上。

她基本上不跟任何人交談,包括她父親在內。

當她傷勢穩定後,任世晏提出帶她轉院回Z市,方便就近照顧她。

陳華反對這個提議,他的理由十分充足:任苒的外傷性血胸經胸腔穿刺抽出積血後,已經基本沒有大礙,但兩個部位的骨折都需要靜養複位,不適合移動。這個醫院的醫療條件很好,更有利於她的康復。他特意請來了一位香港的復健師,已經針對她的情況制訂了全套復健方案;那位心理醫生也答應再次過來為她做心理諮詢……

他們在病床邊交談,她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將要決定的事情完全與她無關。

任世晏叫她的名字,良久,她茫然應了一聲。

「小苒,跟我回Z市好嗎?」他直接徵求她的意見。

她搖搖頭,「不,爸爸,您回去上班吧,我就留在北京,幫我請一個護工就行。請陳總不要過來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這差不多是她入院以後講的最長的一句話,也是唯一一次提到差不多天天過來的陳華。她的回答得十分有條理,然而站著的兩個男人交換一個眼神,心中充滿了不安。

出來以後,陳華直截了當地說:「任教授,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任苒也不可能接受你妻子的照顧。帶她回Z市,一樣要請人看護她。請把她留在北京,我會請最好的醫生給她治療,直到她康復。」

任世晏長嘆一聲:「陳總,你也看到了,她甚至不願意再見到你,恐怕她不會接受這種安排。」

「我來安排好,不會讓她情緒受影響。」

陳華介紹他請來的醫生給任世晏認識,交談之後,任世晏認可了他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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