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任苒匆匆離開,陳華仍然停留在原地,久久注視著她的背影。

當年他從澳洲回來以後,重新開始工作,那種投入的程度,甚至讓跟隨他多年,一向了解他做事風格的助理阿邦開始擔心起來。

昔日連累到他的喻良洪出逃案因為主犯人間蒸發,最後以其他幾個證券公司高層受審判刑而了結。當初他斷然放棄捲入被凍結資金的爭奪,從某個方面來講,算是以退為進,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

曾經放言要將他徹底整垮、永世不得翻身的深圳某集團董事長朱訓良一向以手段狠辣出名,可也沒來得及看到他的東山再起並再度與他交鋒。僅僅在陳華改名換姓一年後,朱訓良就因為牽扯到一起影響廣泛的經濟案件之中而走上喻良洪的老路,一夕之間倉惶出逃,到了香港仍受到起訴,被引渡回來受審。

所有直接的威脅看上去都解除了,但陳華並沒有改變深居簡出的風格,他拒絕任何出頭露面的機會,隱身幕後,謹慎而不動聲色地擴張著,他的公司規模日益壯大,正式將總部遷至北京CBD區。

這樣的沉浮變遷,大起大落,幾乎是變革年代的某個縮影。

北京的春天,空氣中瀰漫著風沙,四周一片灰濛濛的,並不是讓人愉快的季節。賀靜宜在這段時間裡走進了陳華的生活。

頭一次見賀靜宜,是在一個飯局上。邀請者是陳華做私募時的一個舊識,不便推辭。只是他難得出席這種應酬場合,氣氛再怎麼熱烈,他都有些置身事外的疏落。

賀靜宜正是做東那人的秘書。她的老闆洪先生大約40餘歲,當年也曾搏殺於期貨市場,後來轉做傳媒投資,身家豐厚,意氣風發,得意洋洋地說:「據說老姚那個半文盲找了一個海歸碩士當秘書,真是缺什麼補什麼。我這秘書大學念到第四年,沒拿到文憑就退了學。有什麼關係,長得足夠漂亮就行了。」

他會注意到她,當然並不是因為她引人注目的美艷。

北京這個地方,聚集了從全國各地湧來的男男女女,他們出身不同,經歷不同,可都一樣滿懷夢想,願意抓住眼前飄過的每一絲機會,驚人的美貌、才華與□裸的野心、誘惑一樣,隨處可見。

相比之下,看上去眼神戒備、身姿緊張僵硬的賀靜宜反而並不出眾。她木然坐在一邊,對席間男士講的庸俗笑話反應慢半拍,臉上維持著一個格式化的笑,確實很合乎沒什麼大腦的花瓶秘書定位。

酒至半酣,坐在她一側的男人毛手毛腳,她卻出人意料地跳起來,奪門欲出,重重撞到了正準備走到外面打電話的陳華身上。

有人打著哈哈:「老洪,你這秘書漂亮是漂亮,就是活像只刺蝟,不過開個玩笑嘛,何必這麼三貞九烈反應過度。」

不等洪先生呵斥,陳華替她解了圍,他向來沉默,偶一開口,竟然沒人敢借勢打趣。

隔了一天,賀靜宜找到了陳華的公司。

中途輟學的女孩子,含著眼淚的一撞,那樣倉惶而滿懷心事的眼神——似乎就已經足夠了。

他從來不指望用另一個女人替代任苒,在他心裡,她是無可替代的。

他接納了賀靜宜,至於她經歷過什麼,她因為什麼樣的企圖而收斂著刺蝟的姿態,刻意接近他,展現風情試圖迷惑他,他並不關心。

他工作依舊很忙碌,事業以空前驚人的速度擴張,不可避免面臨越來越多選擇與決策的壓力,但他清楚知道,他的問題不是來自於此。

每每半夜因失眠醒來,他並不喜歡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通常都是起來倒上一杯酒,天氣好的時候站在陽台上獨酌。看向腳下沉睡的城市,他不得不想到,本來這種生活對他來講沒有任何問題。從未成年開始,他就獨來獨往,孤獨對他來講早就是一種習慣,一種生存狀態,從來不構成問題。

可是任苒改變了一切。

在她走進他心底以後,他已經習慣擁有她,以及她的愛。直到在澳大利亞看到她與祁家駿在一起後,他逐漸才意識到,他的生活出現了一個無法填滿的空洞。

工作不能如過去那樣佔據他的全部身心,孤獨感彷彿生出細細的牙齒,在夜晚啃噬折磨著他,他需要嘗試一下新的可能。

這幾年間,賀靜宜並不是唯一一個試圖接近他的女孩子。起伏的人生與歲月曆練,讓他身上的沉穩氣度與年齡達到了統一,不動聲色顧盼之間,已經能讓人心折。在賀靜宜之前,有女孩子傾慕他,表現得更熱切、更純粹,然而並不能激起他相應的反應。

賀靜宜多少帶有某種舊日回憶的痕迹、某個人的影子,陳華並不避諱這一點相似,反而對自己承認,這是他願意接受她的前提條件。

那樣美麗的面孔、年輕的肢體、柔軟的肌膚,竭盡全力取悅他。可是,什麼也沒有改變。

夜半時分,賀靜宜緊張地找到書房,他正在喝酒,他的錢夾擺在面前。他不等她走近,頭也不回地擺一下手,讓她回去睡覺。

後來,他給她買了房子,偶爾去她那裡,半夜開車離開,留宿的日子很少。

他仍然想念著任苒,遠遠多過他的預料。時間流逝,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反而更為清晰。

到了初秋,他媽媽陳珍珍打來電話告訴他,祁家駿帶著一歲九個月的兒子回家了。她絮絮哀嘆著自己年事已高,十分孤單,試圖暗示這個從來不肯跟她閑話家常的兒子也該考慮終身大事,他馬上打斷了她,不願意談論這個話題。

放下手機後,他再度拿出錢夾,看著裡面的一個身份證複印件,良久默然。在失眠的夜晚,他無數次凝視照片上的女孩子那張秀麗而略帶稚氣的面孔,她始終都是那樣坦然地對著他。

當然,無論她做出什麼樣的選擇,都不欠他什麼。

而他欠著她。

他們分開時,他正處於末路窮途。任苒留下了這個身份證複印件,和她母親臨終前留給她的二十萬元現金。

這筆錢支撐他走過了重新開始的艱難日子。

陳華決定將錢還給任苒。

他到了Z市,先去看望母親。陳珍珍正約了一票人在家打麻將,看上去精神不錯。她馬上要中止牌局招呼他吃飯,他謝絕了,示意她繼續玩:「我還要出去見個朋友,晚上不必等我回來。」

他出來,並不願意去祁家的別墅找任苒。他甚至懷疑自己做好了正面面對身為別人|妻子的任苒的準備。他到了Z大後面,正打算約任世晏出來,托他將錢轉交他女兒,卻看到任家那座空著的房子有工人出入。祁家駿站在院子里,指揮他們修繕破損的部分。

西斜的太陽光透過那棵枝繁葉茂的樟樹灑在祁家駿的身上,他神情專註,英俊的面孔看上去成熟了許多。

陳華不期然想起了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那是在他大學畢業那年,他早已經開始了自己的事業,但他父親祁漢明全然不知,把他叫到祁氏的工業園,試圖提供一份工作給他,他拒絕了,兩人出來,正好碰上祁家駿,祁漢明介紹這對以前素未謀面的異母兄弟認識。

他當時儘管姓祁,但對祁家從來沒有嚮往之意與好奇之心,根本不理會那個混合著驚愕、憤怒與不安神情的俊美少年,只冷冷地說,他是他母親的獨子,從小沒有兄弟姐妹,以後大家還是不要硬約著見面,省得尷尬。

可是哪怕已經放棄了姓祁,漠視血緣上的關係,但因為任苒的存在,命運仍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將他們的生活或多或少攪在了一起。

任苒的生活與他再沒有任何關係了——是祁家駿,而不是另一個與他無關的男人擁有了任苒,這讓他無法釋然。

當初他甚至無需做出任何承諾,任苒就全心全意奔向了他。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將她的愛看得天經地義。

上次在墨爾本看到他們,他還可以控制情緒,說服自己接受現實,淡漠離開。然而,在任苒從小生活的房子對面,看著祁家駿站在任苒曾對他描述過的樟樹下面,以主人的姿態主持著維修,陽光透過樹葉,灑在他的身上,襯得他比過去顯得成熟得多。

陳華頭一次體會到了以前從未體驗的嫉妒:刻骨,而且清晰。

他並沒有回母親家裡,而是找間酒店住下。幾年來,他頭一次在酒吧里喝到酩酊大醉,根本不記得怎麼回的房間。

半夜醒來後,他摸出手機,打阿邦的電話,把他從睡夢裡叫醒,囑咐他第二天早上趕來Z市,轉一筆錢給任苒,阿邦小心地問到具體數目,他停頓了一下。

「200萬。什麼也不必跟她說。」

他願意給任苒的遠不止於此,可是哪怕在醉後的頭痛之中,他也清楚,他已經沒有資格給她更多,把她的生活弄混亂。

阿邦問起他第二天的行程安排,他說他會去上海,但第二天一早,他在機場臨時改變了主意,去了北海。他先坐船上了潿洲島,天氣陰沉下來,颱風即將來臨,他坐上最後一艘返航的漁船踏上了雙平。

這幾年裡,陳華每年都會在春節期間來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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