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任苒伸手,「啪」地一下朝自己的脖子拍下去,打死了又一隻蚊子。她將手掌移到光亮之中,注視著掌心裡混合著一點血跡的扁扁的黑色蚊子屍體,另一隻手用力撓著癢處,有一點兒隱約的快意感覺。

下午做完筆錄後,一名女警將任苒帶到了這裡,簡短告訴她注意事項,過一個小時後,端來一份由兩個饅頭、一碗粥和幾根鹹菜組成的晚餐給她,她其實並沒胃口,可是一天沒有正經吃東西,不知不覺,竟然全吃光了。

外面走廊不時傳來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她能從中判斷,有警察在交班,有警察在來回巡視。隨著夜漸漸深了,便只剩下街道上遠遠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

她最初只直直坐在床的邊沿,不停拍打著叮咬過來的蚊子,幾個小時下來,再也扛不過身體疲憊,終於還是躺下了。

汗水濕透了她穿的T恤背部,身下是熱而粘潮的感覺,她稍微挪動一下,便已經抵到了牆上。

她先是回憶自己正在翻譯的一篇文稿,按她一向的習慣,總是通讀原文後,再開始翻譯,頭天住在酒店,她還翻譯了近兩千字才上床睡覺,不過躺在這蚊蟲飛舞的斗室之中,她發現自己很難靜下心來推敲字句。

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從小就很招蚊子叮咬,因此每到夏天都嚴加防備,家中紗窗緊閉,蚊帳高懸,出外一定要塗防蚊水。可是這個斗室之中,蚊蟲嗡嗡飛舞,無處不在,防不勝防。

打死第一隻蚊子時,她還滿懷嫌惡,躊躇沒有紙巾,不好處理手上的污跡,仔細彈掉後,仍然覺得手上有臟臟粘粘的異樣感。躺到午夜時分,在打死不知第多少只蚊子之後,她已經可以毫不遲疑地將手在床上鋪的草席破舊的邊沿上一抹了事了。

這張草席顏色晦暗,早就看不出底色,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上面睡過,像她現在一樣,將汗水浸在上面,又將蚊子的屍體抹在邊上。

上一次被蚊蟲這樣侵擾,還是18歲那一年,她離家出走,住在深圳一個城中村條件簡陋的招待所內,蚊香算是那裡的客房標準配置,她特意找服務員多要了一盤,在床的兩側點燃,青煙裊裊升起,有些嗆人,不過總算能基本保證夜晚睡覺時的安穩。

現在她不認為開口去找警察要蚊香算是明智之舉,只能聽天由命地任蚊子前赴後繼叮上來,不時打死一隻聊作安慰。

任苒實在無法入睡,借著燈光看著顏色晦暗不明、斑駁脫落的牆壁,可以看到用指甲刻出來的字跡與圖案。

她受她去世的母親方菲影響,多少有一點閱讀癖,實在無事可做時,連報紙上的分欄廣告內容都會一條條看下來。現在她只能無聊地湊近牆壁辨認寫了些什麼,可是這些痕迹輕淺凌亂,瞪視得眼睛酸痛也沒能讀出完整有意義的句子,她只得放棄。

她迷糊地打著盹,不時被蚊子叮醒。走廊上白熾燈昏黃的燈光從鐵門那邊透進來,光線呈柵欄狀正好籠罩在她躺著的小床上。

頭頂上的天花板隱在黑暗之中,室內悶熱到讓她有呼吸不順暢的胸悶感覺。蚊子仍然沒完沒了在她耳邊嗡嗡飛舞著,然而倦意解救了她,她終於睡著了,不時抓著被蚊子咬過的地方,同時做著不安的夢。

朦朧之間,她坐到壁立岸邊的懸崖內一處平坦的礁石上,陽光只能照過來一半,明暗交界處的溫度差別十分明顯。海水拍擊著礁石,發出轟鳴,如同雷鳴一般,十分雜亂驚人。她沿著崖壁看下去,底下的海水碧綠清澈,陽光穿透,可以看到水面幾米以下,各種五彩斑斕的魚類游來游去,礁石上有幾處藍紫色的珊瑚在陽光下鮮艷異常,形狀怪異的浮游生物清晰可見。

她一抬頭,只見不遠的距離以外,一個男人正在游泳,標準的自由泳姿,揮動手臂的姿勢異常矯健,皮膚在陽光下閃著光澤,幾乎刺痛她的眼睛。

一轉眼間,他已經游出了她的視線。她惶惑地想叫那個名字,卻怎麼也無法發出聲音。

她再回頭一看,已經站到了一個小小的村子裡,四周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屋,屋前種著楊桃樹,路邊高大的仙人掌開著艷麗的黃花,結著紫色的小果子,院前張著漁網,幾個中年婦女正一邊織補,一邊談笑,她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只能看到她們的嘴在一開一合。

她順著土路往前走,村子比她記憶中更加破敗冷清,再沒有看到一個人,天色突然變得晦暗。

她走出村落,耳邊終於再次響起海浪的轟鳴聲,她循著這個聲音一步步走向海邊。從峭壁中間,延伸出了一條狹長的海灘。她踢了鞋子,赤著足走過去,腳趾下的沙灘漸漸開始潮濕,帶著粗礪感的沙子磨著足心,從趾縫中冒出來,一隻寄居蟹背著小小的殼急急從她眼前爬過,除此之外,一片空曠寂靜。她回頭,身後只有她留下的腳印,歪歪扭扭延伸到腳下。

她放眼凝望海天相接處,那裡雲層翻湧與海浪起伏渾然一體,一波波海水拍擊著沙灘,泛起灰白色的泡沫,光線黯淡,分不清是黃昏時分還是即將破曉。

這樣喧囂下的空寂來得陰沉詭異,海水激蕩沖刷著的黑色礁石,蜿蜒綿長的海岸線,都和她的記憶一般無二,她茫然四顧,卻突然覺得誤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空間,曾經熟悉並夢縈魂牽的地方已經面目全非。

雲層越壓越低,而海水洶湧得不合乎潮汐上漲的規律,轉瞬之間,一波波海浪撲面而來,一個接一個大浪重重拍擊在她胸口,她卻無法移動腳步逃開。

她生長在南方,從小會游泳,水性頗為嫻熟,對水從來沒有恐懼感,可是這一刻,她真切感受到了死亡巨大的陰影。

她在窒息中大汗淋漓地醒來,翻身坐起,意識到那隆隆的聲響其實來自窗外雷聲,意識到自己在哪裡,無力地將額頭靠到膝上。

外面下起了大雨,雷聲不斷,然而暑熱之氣反而全都被逼到了這個不通風的室內,裡面更加悶熱了。

任苒一向認為,18歲時,在那個地處廣西北部灣的偏遠小島上度過的那一個月遠離塵囂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光。

曾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她沉迷於回憶之中。她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境下一次次反覆重溫在那個小島上的漁村、那間低矮的泥坯小屋裡所有能記起的細節,唯恐記憶隨時光流逝而褪色。

當愛情結束以後,已經痴迷的回憶卻無法斷然叫停。

她花費了很大力氣,如同戒除毒癮一般,一點點轉移注意力,強迫自己不再把回憶變成沉湎。

這個過程並不輕鬆,她以為她畢竟已經做到了。

然而現在,在這個悶熱的單人拘留室內,那個小島再次入夢,卻成了一個標準的噩夢。

任苒抹去頭上的涔涔冷汗,再也無法入睡。她坐一會兒,躺一會兒,下床在這斗室里來回走一會兒,終於挨到了天亮。

雨下得小了,灰白色的晨曦熹微,從那個小小的氣窗透了進來,照了她整整一晚的白熾燈泡關上,走廊傳來一陣陣腳步與談話聲,如果仔細分辨,還能聽到不遠處辦公室里的電話鈴聲。公安局進入了繁忙的日常工作之中。

只是那樣的繁忙通通與她無關。

接下來的一整天,除了看守女警定時將簡單的三餐送過來,定時幾次帶她去走廊盡頭的公用衛生間外,再沒有人來提審她,似乎已經將她遺忘了。

她以為她已經習慣了孤寂,事實上近一年多,她完全獨來獨往,幾乎不跟別人打交道。要麼一連幾天待在公寓里哪兒也不去,要麼獨自開車出去,漫無目的地亂逛,平時交談最多的人除了幫她處理日常雜事並接送她去醫院的阿邦,就只有心理醫生白瑞禮。但是,關在這間拘留室內,時間變得緩慢悠長。這種絕對無所事事,無法打發的孤寂讓她難以對付。

她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就只有回憶了。

最先湧上來的回憶,偏偏與她準備決意徹底離開的那個人有關。

陳華——

就在昨天傍晚,他的名字從她對面坐的孫隊長口裡講出來。

他先循例問著她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她一一作答,十分配合,直到他說:「你開的這輛路虎,於今天上午由車主陳華報案丟失。」

從那以後,她閉緊了嘴,重新開始沉默,任憑孫隊長曉以大義還是嚴厲斥問,她都再沒有說一句話。

陳華。

這個名字如此普通,肯定有成千上萬個同名同姓的人。然而,從一開始,這個屬於他的名字,就彷彿打上他的印記,對她而言,這個名字只意味著一個人,她不可能將他與任何人弄混。

她在回憶中翻檢他們的開始,眼前出現一個暮春的午後,樹樹花開,天高雲淡,空氣中瀰漫著溫暖明媚的氣息。陽光斜斜投射進老式宿舍內,磨損的地板上每一個斑節在光圈籠罩下都顯得分外清晰,舊書櫥上的黃銅把手被擦拭得光可鑒人,她父親聲音深厚,侃侃而談,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年輕男人,從神態到姿勢都十分放鬆,彷彿討論的只是再家常不過的話題。

那一年,她1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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