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速公路服務區的超市裡瀰漫著一股濃濃的速食麵味道,任苒厭惡這個氣息,沒有勾起任何食慾,拿起餅乾又放下,只拿了幾瓶飲料出來,正要付錢,無意中卻看到瓶上標示的保質期已經臨近,連忙說:「對不起,我不要這個了。」

話一出口,她自己嚇了一跳,她的聲音生澀而僵硬,十分不自然。然而收銀員似乎見慣了南來北往的怪客,並不吃驚,一臉不耐煩地取消收銀,隨手將飲料丟到旁邊。

她看看收銀員身後的冰櫃:「麻煩你,幫忙拿兩瓶冰鎮果汁我看看。」

「一樣的牌子,有什麼好看的。」收銀員嘀咕著,但還是返身取了兩瓶果汁重重放到她面前。

任苒看看日期,比較新鮮,「謝謝,就要這個。」

收銀員板著臉收錢,將找的零錢「啪」地放在櫃檯上,她也並不計較。

這是近兩天來,她與人對話最多的時刻。

任苒於昨天上午十點出門,花了近兩個小時才開出北京,在高速公路上開了近五個小時的車,行程近五百多公里才下高速,找酒店休息一晚,今天早上十點上路,到現在又連續開了五個小時的車。將近兩天時間裡,她開口的次數屈指可數。

在酒店裡,她對前台說:「一間大床房,一晚,謝謝。」

第二天,她提了行李下樓:「退房,謝謝。」

到加油站加油,她比劃一下,還是開了口:「加到跳槍,謝謝。」

她想起她的心理醫生白瑞禮的話:任苒,你需要更多地主動與人交流。

可是交流需要兩個因素:交流的慾望,交流的對象,目前這兩樣她都不具備——如同坐在白瑞禮那間寬大的辦公室一樣,她在心中無聲地反駁,同時笑了。

任苒拿起飲料走出來,仰頭看看天空,滿眼都是壓得極低的鉛灰色雲層,濃厚而陰沉凝滯,沒有一絲流動的感覺,空氣潮濕沉悶得彷彿有形有質,呼吸之間帶著沉重感。

她走到那輛黑色路虎前,按遙控開了車門,隨手將飲料放在副駕座上,系好安全帶,發動車子駛出服務區,重新開上了高速公路。

八月中旬的下午,陰沉而悶熱,正是長途駕駛者容易疲勞的時間,一般司機都會選擇在服務區休息一陣再上路,高速公路上車輛相對較少。在任苒面前,深灰色的公路帶著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天際盡頭,遠方鬱鬱蔥蔥,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兩邊的指示牌和綠化隔離帶飛速向後掠去,車載GPS盡責地響起了車速提醒:「你的時速已經超過每小時120公里,」「你的時速已經超過每小時130公里。」

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如果天氣、路況良好,稍不留意就會超過限速。任苒收斂心神,稍稍鬆開油門,讓車速指針慢慢回到110公里上下。車內放的CD早已經循環了好幾次,GPS設定的那個柔和的聲音時不時地提醒著她:「離下一個服務區還有3公里。」「離下一個收費站還有5公里」。

儘管提示音來得機械聒噪,但是行程漫漫,車廂內有這個與她走過的路途息息相關的聲音,多少減輕了一點孤寂感。

下了高速公路,拐上國道,按照任苒的計畫,她要穿過前方的J市,然後上另一條高速,已經是下午四點了,是繼續趕路,還是在小城裡休息一夜,她略微猶豫了。

前方是一座收費站,她跟著前面的車輛緩緩駛到收費窗口,按照提示遞上15元錢,接過收據,正準備加速駛出收費站,車子突然熄火,她轉動鑰匙,毫無反應,後面開始響起了不耐煩的喇叭聲。收費員也將頭探出窗口,催促她儘快離開。

她再次打火,車子依然一動不動。沒了空調,密閉的車內頓時顯得空氣滯悶,溫度一下升高了,汗從她額角冒了出來。

她取下太陽鏡,擱在中控台上,第三次轉動車鑰匙,依然沒有動靜。她無計可施,呆了一下,只得打開車門走下來透一口氣,對收費員說:「對不起,車發動不起來,讓後面的車走另外的通道吧。」

後面緊跟著的那輛車已經倒出去一點,從她左邊超過來,車玻璃降下,一個男人扭過頭來大聲喝斥:「你怎麼把車停這裡?」

任苒一臉漠然,手扶著車子的引擎蓋,根本不回頭看他,當然更不回話,那人也不及再說什麼,將車開走。

外面天氣悶熱,只比車內少一點幽閉感而已。眼前的路虎經過長途奔駛,蒙了一層薄灰,卻依然閃著金屬光澤,在任苒的注視下巍然不動,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

實際上它也不該有問題,這輛車一年前原裝進口,一向有專人按時保養,沒出過任何故障,卻突然選擇在這裡拒絕工作,實在是不可理喻。

後面一輛輛車魚貫而過,只有一輛銀灰色保時捷911駛到前方靠路邊停下,兩個男人走了下來,站在離車頭不遠的地方,其中一人說:「小姐,車出問題了嗎?要不要幫忙?」

任苒看看他們,從司機座下來的男人大概30歲出頭,中等個子,穿著黃色POLO衫,有一張精明的面孔,正取下墨鏡,饒有興緻地上下打量她,那個目光讓她有不舒服的感覺。說話的那個男人從副駕座出來,修長的個子,看上去30歲不到,穿著米白色條紋襯衫,戴著一付深灰色鈦質框架眼鏡,長相清朗斯文,神情和善。

她遲疑一下,簡短地說:「謝謝你,車子突然熄火再沒法發動起來了,不清楚問題在哪裡。」

「介意我看一下嗎?」

任苒點點頭,讓開一點兒,他坐上駕駛座,試著轉動鑰匙,自然也是毫無反應,他納悶地看著面前的儀錶盤,下了車:「真奇怪,似乎連不上油路跟電路了。」

那個中等個子的男人笑了:「路虎攬勝,好車,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出故障。本地沒有路虎的4S店,小姐,要不要上我的車,我送你去市區再想辦法?」

他聲音里多少帶了一些輕佻挑逗的成份,讓任苒不快,她並不回應。

戴眼鏡的年輕男子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或者打電話找修理廠派個人過來幫你看看。」

這個建議聽起來很合理,任苒略微沉吟,盤算著應該如何查詢這邊修理廠的電話。

「我在省城工作,不過我有業務在這邊,經常開車過來出差,知道有間修理廠還不錯。」那男子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她接過來一看,上面印著普翰律師事務所的招牌,底下是他的名字:田君培律師。他同時介紹旁邊的男人,「吳畏先生,我的委託人。」

「幸會。」任苒草草地點點頭,並不看吳畏,「田律師,你好。我叫任苒,沒有名片。如果不太麻煩的話,請幫我叫修理廠派人過來,謝謝。」

吳畏有些沒趣,「我去那邊抽只煙,君培,快點搞定這事,老爺子還在家裡等著見你。」

田君培點點頭,拿出手機,剛要撥號,一陣警笛長鳴聲由遠及近地傳來,他與任苒都不由自主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只見兩輛警車快速從對向車道開來,然後一個急轉,停到了他們面前。

所有車門同時打開,下來六七個警察,將兩個人同時圍住,當先一個警官指著路虎,厲聲問道:「這車是誰開過來的?」

不少過往輛都忍不住放慢速度,或者乾脆在稍遠一點停下來看熱鬧。田君培是律師,近兩年時常往來此地,與公檢法都有來往,驟然面對這麼大陣仗,仍保持著鎮定,他一眼瞥見後面有相熟的警官,連忙打招呼:「孫隊長,怎麼了?」

孫隊長看到他,頗為意外,皺眉說道:「田律師,你跟這車有關係嗎?」

沒等田君培說話,任苒開了口,她的聲音十分柔和:「這位先生只是路過,我們並不認識。車是我開來的,有什麼問題?」

「這輛車目前已經報案丟失,並剛剛通過GPS衛星定位系統斷開油路電路鎖死,小姐,如果你不能出示相關證件證明車子為你合法擁有,你就必須跟我們走了。」

眾目睽睽之下,任苒的神情十分奇怪,似乎有驚訝、愕然與迷惑,卻完全沒有惶恐之態。她快速看一眼車子,回過頭來,嘴角略略上揚,突然掛上了一個讓所有人驚訝的淺笑,平靜地說:「這車的確不是我的。」

「跟我們走吧。」

「我可以拿上我的包嗎?」

孫隊長點點頭。任苒從司機座探身進去,自背及腰部,一路下來是一個流利而曼妙的曲線,牛仔褲勾勒出兩條修長的美|腿,白皙的小腿和纖細的足踝露在外面,田君培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屏住了一口呼吸。

她卻似乎渾然不覺外面的注視,有條不紊地先拿了副駕座上放的背包,再抽下車鑰匙,站直身體,轉到車後,開後備箱拎出一個大旅行袋,然後連同車鑰匙很自然地全部交到了離得最近的一個警察手裡:「謝謝,可以走了。」

田君培看著任苒被警察擁上了第一輛警車,攔住孫隊長:「老孫,這位小姐看起來可不像是偷車賊啊。」

孫隊長鄙夷地笑:「君培,虧你還是知名律師,居然講出這麼幼稚的話來。你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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