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

第二天上午,我剖腹產下女兒,手術進行得很順利,不過她體重只有2.3公斤,在保溫箱內待了二十天。

我在拆線後出院回家休息,但我還是每天開車去醫院看她。

所有人都警告我不可以這樣:坐月子必須閉門卧床休息,否則會落下很多病根。倒是子東從西醫的角度出發,覺得只要我在不受涼不勞累的情況下,不妨適當出來活動,好過在家裡牽腸掛肚。

他理解我的心情,我確實無時不牽記著這剛出世的嬰兒。

她躺在保溫箱內,弱小得讓我心疼,可是她手足完整,呼吸平穩,小小面孔嬌嫩得宛如一朵花,我捨不得將眼睛從她身上移開。

嬰兒住院的日子裡,我碰到過孫亞歐一次。這些天他並沒有回家,我也沒問他住在哪裡。我在門邊站定,沒有叫他,他並沒像我那樣走到保溫箱跟前,而是隔一段距離看著女兒,樣子十分專註。他回頭看到我:「你來了。」

我點點頭,湊近保溫箱看著女兒,忽然聽到他在身後說:「我辭職了。」

在公司上市之前辭職,當然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選擇,但他一向有幾分不按常理出牌,再加上剛發生的這件事,我倒也並不詫異。

「我接受北京一家公司的聘請,正在進行工作交接,準備半個月後去那邊任職。」

這是讓我意外的。我站直,回頭看著他。

「跟我一起去北京吧,可可,帶上女兒,我們離開這裡,可以重新開始。」

良久,我搖頭:「你甚至沒有跟我商量,就接受了新工作,跟過去一樣,我的意見無足輕重,無論答應與否,都不會改變你的決定。」

「我考慮了很久,覺得這樣對我們來說是最恰當的安排。」

「我不這麼看。那只是你的考慮,與我無關,也與女兒無關。並不是換個地方,就能一切重新來過。」

我重新俯身去看女兒,他在我身後站立良久,然後離開了。我看著女兒,沒有回頭。

今天醫生終於通知我,女兒各項指標穩定,可以出保溫箱回家了,我大喜過望,帶齊各種物品直奔過去,然後給孫亞歐打了電話:「如果能抽出時間的話,我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接孩子回家。」

他答應下來,我們在醫院碰面。我從護士手中接過女兒,幾乎喜極而泣。

「我打算讓她小名叫小蓓。學名還在想,你有什麼意見?」

「由你定吧。小蓓,很好聽。」

「你想抱抱她嗎?」

他遲疑。我笑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會喜歡上帶孩子的男人,亞歐,看你的樣子,大概也不大可能再有其他孩子,你馬上要離開,抱抱她,別錯過她的一切。」

我將女兒遞向他,他似乎嚇到了,僵在那裡一會兒才伸手接過去。

「這樣托住她,對,就在這裡等我。我去辦個手續,馬上下來。」

辦完女兒的出院手續之後,我到了外科病房。

之前我來過一次,那天我剖腹產出院,而俞詠文則剛轉出重症監護室。我隔著門看去,她躺在病床上,手臂纏著繃帶,右腿打石膏吊懸著,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一個看似她母親的女人陪護著她。當然我沒打算刺|激她的情緒,讓護士幫忙將我買的營養品和花送進去,自己並沒有進去。

今天再上去,病房門敞開著,她躺著聽音樂,兩眼仍是空洞地看向上方,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氣色看上去比上次好了很多。

她看到了我,摘下耳機:「你來幹什麼?」

「我接女兒回家,順便過來看看。」

她打量我,我穿著寬鬆衣服,不過據鐘點工李姐評論,我的身材瘦得已經完全不像才生孩子不足一個月的女人。「這麼說已經生了?亞歐和你一起嗎?」

我點頭,她笑出了聲,聲音乾澀:「嗯,我就知道,還有什麼比孩子更能順理成章留住男人。」

她怎麼想,我並不介意,我只是說:「我大概沒時間再過來,請保重身體。」

「等一下。那些吃的,還有鮮花都是你送來的?」

「我送過。」

「其實也只有你送過。他根本沒來看我,只直接把一筆錢交給了我媽媽。」

他會這麼做,我並不意外,一時無話可說。

「你覺得隔天就送一大束鮮花給一個自殺未遂的人,是不是有一點諷刺意味?」

「沒有那麼多值得諷刺冷嘲的事情。你活著,這最重要。我每次看到好看的花都會開心一點,所以送花給你,記得這世界上還有不少美好值得留戀。」

「其實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連續好幾天都是恍惚的,好像做了一場夢。」

也許不記得也好,至少不必像我一樣連續做噩夢,夢中不斷回放那樣可怕的場景。

「要真是做夢,可不會一醒來發現自己肋骨加壓包紮,骨盆打進鋼釘,右腿上了石膏。據說我沒當場摔死算幸運,沒有癱瘓更是應該偷笑。報紙上的報道甚至列出我砸壞的消防氣墊價值多少,無法修復只能報廢,多可笑。」

「你會恢複的。」

「所有人都這麼說,不過我很懷疑。」她喃喃地說,突然又問,「他愛孩子嗎?」

「現在看不出來。」

「也許你說得對,他誰也不愛,只愛自己。」

「每個人都能負責好好愛自己,就已經功德無量。」

「你又開始佈道了,許可,這一點真的很煩。」

我莞爾:「不用煩,我走了。」

「等等,別走。」她脫口而出,隨即自嘲地笑,「對,我怕寂寞,哪怕你陪著,也好過一個人瞪著天花板。」

「你媽媽呢?」

「她回家去拿換洗衣物了。」

「那她馬上會過來的。」

她並不理會,啞聲說:「我讓她丟盡了臉,留學幾年一事無成,現在又成了社會新聞的主角,糾纏有婦之夫跳樓,死了倒一了百了,偏偏又僥倖生還,多可笑。時不時有人借故在病房外看我,指指點點。換作我有這樣的女兒,大概也會活活給氣死。」

「她是母親,不會這樣想。」

「你才做了母親,於是開始跟我神化母愛了。告訴你吧,每個嬰兒生下來都玉雪可愛,可保不齊將來會多讓人失望,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躺在病床上還是如此愛抬杠,我搖搖頭:「你配合醫生好好治療,很快就能出院。對不起,我不能讓我女兒等太久。」

她定定地看著我:「你這麼篤定已經贏回一切。但也許以後我還會糾纏他,你不怕嗎?」

「我不認為我贏得了什麼。以後我要負責安排好女兒和我的生活,恐怕分不出什麼時間用來害怕。還是那句話,請保重,再見。」

我下來,發現亞歐抱孩子的姿勢放鬆了不少,不過他將孩子交給我時,明顯如釋重負,我不免暗笑。我們下樓出來,他發現我已經買了適用於新生兒的汽車安全座椅並且安裝好了,略有些吃驚:「你做的準備工作真不少。」

「嗯,李姐幫我請好了保姆,頭半年她們會幫我帶孩子。至於以後——」我還沒想好如何安排工作,「再說吧,總會有辦法的。」

回到家裡,雖有保姆吳姐幫忙,我還是手忙腳亂了,消毒奶瓶、沖奶粉、換尿布……一通忙碌下來,已經累到只想躺倒,哪有萬全的準備能對一個小生命應對自如。

可是,看著那張小小的面孔,輕輕握她小小的手指,又有什麼辛苦是我不願意承受的呢?

孫亞歐一直看著我將熟睡的女兒放進小床內。

「她很可愛。但是可可,我確實需要換個環境。」

「我知道,我也並不認為你會因為抱一抱她就決定留下。」

「你是想讓我看到我將會錯過什麼嗎?」

「你已經錯過了不少,肯定還會錯過更多。不過你是她父親,哪怕她現在沒有意識與記憶,我也希望她多擁有一點來自父親的愛。」

他久久沒有說話,我的心一點點涼下去。

「給我一點時間,可可,我希望一切平復之後,我們還能夠在一起。」

我看著他,他仍是英俊的男人,甚至平添一點滄桑,分外動人。可是,這是多渺茫的希望,需要我們忽略掉多少傷害。

我們都需要時間,時間也許能修復一切,同時也必然悄悄改變一切。人生註定不可能只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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