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何伯讓我想清楚了,人生就算有機會重來一次,那些不該犯的錯,我們多半還是會犯;那些不該愛的人,我們並不捨得不愛。唯一能安慰我們的是:犯過的錯讓我們成長,愛過的人讓我們充實。沒什麼可後悔的。

——許可

子東說:「姐,我瞞著你,只是不想讓你再為這件事傷神,媽媽已經過世,當年發生了什麼事誰也說不清楚,誰也不可能逆轉改變過去,重要的是過好以後的生活。」

我倦怠地說:「我明白。」

我並不是跟他賭氣,所有的道理我確實都明白。他是我弟弟,所做的一切全是為我考慮,他想讓我認可順理成章的答案,從而放棄對一件陳年舊事的無意義糾結。如果我置身事外,大概也會認可他的做法是合理的。可是我是當事人,在知道何伯其實被我一廂情願拖入一團迷霧之中,我的生父仍舊不詳之後,心裡空落得彷彿一無所有,無法像他希望的那樣振作起來。

能給我答案的只有小姨。

她從北京趕來,來不及放下行李便直接到了醫院,握住我的手:「對不起,可可。」

「小姨,請告訴我真相。」

「你現在血壓沒降下來,不如好好治療,等生了孩子之後再談這件事,我保證,再不會對你有任何隱瞞。」

「不,我現在就要知道。」

她仍舊遲疑,眼裡的痛苦不下於我,終於還是講了。

受父母問題牽連,媽媽在農村下放的時間長達五年之久,與她同來的人相繼有了返城機會,或者招工,或者推薦上大學,到後來,她成了公社內資格最老的知青。她並不怕艱苦,畢竟那個時候大家都過著匱乏清貧的日子,可是年復一年,看不到任何返城的希望,這一點慢慢擊潰了她。她想念父母家人,渴望回到他們身邊。眼見一個又一個機會與她擦肩而過,落到同伴身上,她越來越焦灼,終於決定做一個交易,而交易的對象就是掌握著推薦指標的公社書記。

何原平在無意中目擊了這個交易,成為書記欲除之而後快的人。

於是他被當成了替罪羊,關押、批鬥、被送去勞教。

可笑的是,僅僅在事發一個月後,媽媽的父母獲得平反,因為當時兩個人的健康狀況都不好,向組織上提出申請,可以接她返城了。

我想找到生父,沒料到生父只是在一次交易中提供了基因而已,我永遠也不會希望他出現在我面前。我要求真相,真相竟是如此不堪。

難怪小姨寧可讓我認定何原平與我母親有一段不被保守環境認可的舊情,也不願讓我知道自己只是一段醜陋交易的結果。

小姨說:「她臨終之前對我講出了這段往事,但她不想讓你知道。她說她在苟且逃離之後,從來沒能擺脫良心的譴責,也沒有得到過解脫。癌症也許是她為自己的自私與怯懦付出的代價,所以她並不介意麵對死亡。我考慮再三,覺得逝者已矣,更希望保留母親在你們姐弟心中的形象,所以決定不再提起。」

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里,她不是一個親切的媽媽,卻是一個負責任的母親、一個負重生活從不抱怨的妻子、一個工作到忘我程度具有奉獻精神的醫生。我那麼尊敬她,為她的離世悲傷。我真的需要粉碎一切重新認識她嗎?

「春節時我過來看你,初二那天我去找過何原平,請求他也保持沉默。子東私下去做了何原平與你的DNA鑒定,拿到結果之後,給我打了電話,我告訴他,真相併不是每個人都能面對的,你懷了身孕,一旦知道,受的打擊會很大。他也同意把這件事放到一邊。」

他們都想保護我,而我確實承受不了真相。

她把死亡當成了一次解脫,可以一勞永逸擺脫病痛與回憶的折磨。那她留給我的又是什麼?

「好吧,我知道了。」

我閉上眼睛,表示這次談話到此為止。因為我已經用不著再了解更多了。

誰說所有的問題都只因欠缺一個答案?有些答案永遠不會是你需要的。

顧主任過來查房,再次勸我馬上接受剖腹產手術終止妊娠,我拒絕了。

孫亞歐進來,同樣想勸我理性一些,我不肯聽,請他馬上出去。

我麻木地躺著,似乎進入一種恍惚狀態,似睡非睡,偶爾醒來,看到父親坐在床邊看報紙。他告訴我:「昨天晚上電視台也播了。」

「什麼?」

「就是跳樓的那個。」

「哦。」

「現在的記者,難道沒有其他新聞好關注嗎?幸好沒有拍到你。等事情平息下來,還是把那套房子放到中介賣掉,太不吉利了。」

父親平時是不大會聊天的人,竟然能把這麼可怕的一件事變成平淡的閑話家常,讓我說不出話來。不知為什麼,我笑了出來。也許是不停注射藥物的緣故,滿嘴都是苦澀。我側頭看掛在上方的輸液袋,突然想到,人身上出現的所有問題,似乎都有對應的醫學手段來解決:脾臟破裂,可以摘除;大腿骨折,可以打石膏讓它長好;血壓偏高,可以降壓;胎兒肺部尚未發育成熟,可以注射藥物促進成熟……唯獨內心出現的巨大空洞,沒有辦法填補。

以前我聽到過一個類似於詭辯的說法:上天不會給你承受不了的打擊。但此時此刻,我確實想,這些真的是我能夠承受的嗎?我覺得我已經失去面對這一切必需的力氣,從未如此疲憊消沉,甚至腹中的孩子也激不起我振作起來堅持下去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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