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4

連續兩天,我給許子東打電話,他都在忙碌之中,講話十分簡短,只說治療在繼續之中,醫生強烈建議終止妊娠,但他姐姐堅持要等胎兒發育成熟一些。我急了:「當然是要聽醫生的。」他欲言又止,我能感覺到他聲音凝重,許可的情況大概不算樂觀。我轉告爸爸,他沉默著沒說什麼。

等我去學校辦好開學手續回來,爸爸不在小屋裡,我打他手機,聽起來他似乎在公交車上,四周很嘈雜,他說他出去走走就會回來。

我越等越不放心,眼見天色漸漸陰沉下來,再打手機,他沒有接聽,上次他獨自一個人出去發生的事我記憶猶新,頓時便開始著急了,想來想去,決定坐車去醫院看看。

我上樓到許可的病房,讓我意外的是,許可沒有躺在病床上,許子東與孫亞歐站在那裡,正在說著什麼,窗邊還坐著一位中年女人,看上去似乎有點面熟。

「顧主任說得很清楚,她的情況已經很危險,不能再拖下去,」孫亞歐說,「我是她丈夫,有權要求現在就終止妊娠。」

「但是我姐並沒有失去知覺,她既然堅決要求要等胎兒肺部發育成熟一點再生,我們必須尊重她的意見。」

「你還沒看出來嗎?她情緒很不平穩,非常消沉,這種狀態下做的決定怎麼可能理智。她不肯見我,你如果不去阻止她,將來她發生不測,就是你的責任。」

許子東咬著牙不說話,我看不下去了:「現在就來把責任歸結到別人頭上了,急著撇清自己,真的合理嗎?」

孫亞歐面色鐵青,一言不發走了出去。許子東坐到病床邊沿,神情頹然。

「其實我和他意見是一致的,現在終止妊娠對姐姐來說更安全一些,我也去勸過她,但她固執得十分反常,根本不肯聽。」

「嗯,我也知道他說得沒錯,不過一聽到他談起責任,你也不反駁他,我就火大了。」

許子東苦笑:「我和我姐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從小到大不願意爭吵。」

這個我倒是看出來了。和他們姐弟相比,我簡直就是野蠻人了。這時外面掠過一陣雷聲,猛然下起瓢潑大雨,我看著黑沉沉的窗外,更加擔心。

許子東問:「慈航,這種天氣,你怎麼來了?」

「我想看看我爸有沒有過來,他因為許姐姐的事覺得很過意不去。許姐姐人呢?」

「姐姐被轉到監護病房去了。」他搖搖頭,「不能怪何伯,他只是無奈之下講了事實。」

這時坐在窗邊一直沒說話的那位中年女子開了口:「慈航,我向你父親提了不合理的要求,他隱瞞了這麼久,我很感激他。」

許子東的神情與我一樣詫異,我看她,仍舊覺得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許子東介紹說:「這是我小姨,我母親的妹妹。」

「我叫嚴小青,慈航,今年春節我去過你家,還記得嗎?」

我恍然大悟,記起是大年初二時探訪我家的那位客人。

「我當時就是去請求你父親,不要對可可講出當年的事情。我替姐姐向他道歉,並提出給一筆錢作為補償,他拒絕了補償,但答應保持沉默。」

我呆了一下,頓時惱怒了:「我還以為爸爸不說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憑什麼向我爸爸提這種要求?」

「我真的很抱歉,慈航。我姐姐臨終之前,對我講了往事,我覺得已經過去了那麼久,再提起的話,只會顛覆可可的生活,所以我選擇了不說。沒想到可可自己發現血型不對,找到梅姨,打聽到你父親的下落。」

我的火氣越發直往上沖,提高了聲音:「所以你就去找我爸爸,你以為道個歉,說一句對不起,就足夠抵償一切,可以毫不客氣地對他提要求了?這些年他過的什麼樣的生活,你知道嗎?他被勞教,出來之後父母不再認他,哥哥拒絕他進家門,他在建築工地當了五年苦力,後來沒法在省城容身,漂泊到一個鳥不生蛋的小鎮子里,替人操辦喪事來養家糊口,連父母去世都沒人通知他奔喪,至今不知道他們的墓地在哪裡……」

「別說了,小航。」

爸爸走了進來,打斷了我。他拿著雨傘,但肩頭還是淋濕了一半,我問他:「你跑哪裡去了?急死我了。」

「我想到醫院來看看,不過坐錯了公汽車,兜了一個大圈子。」他不悅地看著我,「你怎麼又提這些事?」

我閉緊了嘴不說話。

「不怪慈航,是我先提起來的。」嚴小青說,「我姐姐生前曾無數次想找到您,可她也知道,錯誤已經鑄成,沒法挽回,她一直無法原諒自己。」

爸爸搖頭:「不要再提這件事了。許可現在情況怎麼樣?」

嚴小青與許子東對視一眼,搖了搖頭:「她的情況不好,血壓沒能降下來,顧主任一再建議終止妊娠,但她堅持要等注射促胎肺成熟藥物的療程結束之後再做剖腹產。現在最怕的就是拖下去會出現子癇。」

「她為什麼不肯接受醫生的建議?」

許子東躊躇一下,說:「她情緒十分消沉,也許這幾天發生的事太多,對她的打擊太大,一時無法接受。」

我問:「不是說那個女人已經脫離危險了嗎?」

「那只是一個方面。最讓她無法接受的,大概還是何伯不是她父親這件事。」

我實在無法理解:「這件事對她真的這麼重要?」

「你不了解我姐姐這個人,她總是儘力表現得堅強,其實性格中有脆弱的一面。涉及她的身世,她三十多年的認知被推翻,一心認定的真相又不成立,所以沒法保持理性。」

嚴小青喃喃地說:「怪我不好,如果我早點告訴她,而不是卡在這個關口,她也不會這麼痛苦。」

「我們還是去看看她吧。」

我們隨著許子東去監護病房,許可正在輸液,她父親坐在一邊看報紙,看到我和爸爸,皺眉問:「子東,這兩位是?」

沒等許子東回答,嚴小青笑道:「姐夫,我餓了,這邊的路不大熟,你陪我出去吃點東西,順便幫可可買點吃的回來。」

他看上去有點疑惑,不過還是隨著嚴小青出去了。許可虛弱地說:「何伯,小姨都跟我說了,我很抱歉貿然去打攪您和慈航的生活。」

爸爸搖搖頭:「沒什麼。」

我直接問:「許姐姐,醫生說再拖下去很危險,你為什麼不肯現在動剖腹產手術?」

她澀然一笑:「我覺得很對不起孩子,她一生要面對的事情太多,我已經沒辦法給她一個和諧的家庭,至少要等她發育更成熟一點再生,不然一生下來就會因為心肺功能發育不全,出現呼吸窘迫綜合征。我不能讓她有這樣一個開始。」

我皺眉,不客氣地說:「許姐姐,我能理解你愛你的孩子,可是沒必要把負疚感無限放大到誇張的地步。」

「我只是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以前我還想,媽媽生下我來,至少是因為有愛情,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她生下我,害得一個好人因為她的行為而被社會、家庭拋棄,失去了一切,我完全不理解她的行為。可我又能好到哪裡去?我堅持要這個孩子,又給不了她完整的家庭、健康的身體,也許她將來也會怨恨我,我現在唯一能為她做的,也只有儘可能讓她的生存概率更大一點了。」

「每個人生下來都要面對不同的命運,我一生的開始是被丟在醫院側門外,可我也長到了這麼大,對自己擁有的一切都很滿足。」

「你很幸運,慈航,你有一個好父親。」

她只說了這句話,便將頭側開,一臉的疲憊空茫,我想我既沒有說服她,更加沒能安慰她。

一直沉默的爸爸開了口:「許醫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單獨與你姐姐談談。」

我與許子東出來,走到拐角處,那裡有一扇窗子,外面天色暗沉,暴雨如注,不時有閃電扯出一道銳利而短暫的光亮,雷聲轟隆掠過。我看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寧,沒好氣地說:「放心吧,我說話也許沒什麼分寸,但我爸絕對不會對許姐姐說什麼更打擊她的話。」

「對不起,慈航。」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什麼?」

「我做的事,還有我小姨。我們這樣對你父親,都是不公平的。他那樣寬容,讓我慚愧。」

「如果他不是這樣一個人,也許不會混得這麼慘,不過再一想,如果他真的不是這樣一個人,我大概也不可能成為他女兒了。我想讓他有更好的生活,可拿什麼生活來跟我交換,我都不會換的。」

「你比我豁達得多。」

我不怕別人跟我放狠話,卻有點受不了這樣直接的誇讚,頓時不自在起來。

「拿到鑒定結果時,我確實有點小人之心,猜測何伯為什麼不給出一個直接的否認。」

我訕笑:「你大概覺得我爸含糊其詞無非是想佔便宜吧?」

他臉紅了:「不要生氣,我承認我動過這個念頭。」

我倒也沒動怒:「算了,當時我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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