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我無力地後退,靠到牆壁上。窗外又是一連串炸雷,如同要將天空撕裂一般,聲勢驚人,可是我對那巨大的聲響毫無反應,來自身體內的震蕩讓我戰慄,某種感覺不斷蔓延,一點點席捲著全身。

這算什麼?我不知道。

——何慈航

眼看著俞詠文墜樓,我驚呆了。

我與警察同時撲向窗口,向下看去,她落在了氣墊上,一身紅衣似乎與之融為一體。警察和消防員分別與樓下同事用對講機通話詢問情況,我死死盯著烈日下的那個身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許可面色慘白,昏迷過去,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慌亂之中,我打了許子東的電話,結結巴巴講著情況,他十分鎮定,一邊調動救護車,一邊與我保持通話,吩咐我將許可放平,關窗,打開空調,但溫度不可以調得過低,更不能直接對著她吹風,解開她的衣服,用溫水擦拭她的身體……我手忙腳亂地一一照做,總算等到他來。儘管我在電話里大致給他講了發生的事,但一看到滿屋血跡,他還是驚呆了:「你們受傷了嗎?」

我搖頭,他拿聽診器聽過許可心跳後,指揮醫護人員送她上救護車,路上他再度問我:「你確定你沒受傷?」

我低頭看自己身上、胸前沾滿血跡,大概是撲到窗檯時染上的,再加上汗水早已浸濕衣服,確實太狼狽了。更要命的是,我的心狂跳著,手足發冷,無法脫離那一刻的震驚。

「那個……她會死嗎?」

「不知道,不樂觀,她很可能會被送到我們醫院,畢竟離得不算遠。我會去打聽一下。」

我們再沒說什麼。

安置好許可後,許子東帶我去醫生休息室,找了一件T恤給我:「這是我的衣服,乾淨的,你先換上吧。」

我換好衣服出來,捧頭坐在走廊長椅上,想等驚魂不定的心平復下來。一大杯巧克力聖代遞到我面前,我抬頭一看,是許子東。

「吃完也許會不那麼難受了。」

「巧克力包治百病嗎?」

他笑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的笑容,我覺得世界似乎沒有糟糕到無法接受的地步,接過聖代吃起來,可畢竟沒什麼胃口,只吃兩口就停住。

「選擇學醫,會看到很多一般人難以接受的東西,而且必須習以為常,久而久之,形成了專業態度,也會喪失一部分通常的感受,但我了解你受到的驚嚇。」

「場面其實沒我以前看過的死人驚悚。」

他詫異。

「你忘了我爸是幹什麼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五歲的時候,有一次爸爸被請去料理喪事,張爺爺有事出去了,他不放心留我在家,只好帶我同去——」

到那家時,那位老爺爺正處於彌留狀態。爸爸把我放在院子里,囑咐我別亂跑,我坐不住,還是偷偷溜了進去。只見一名老人躺在床上,發出不規則的喘氣聲,準確講,是帶著痛苦的呻|吟吐氣,帶著「嘶嘶」的哨音吸氣,如同一條缺氧的魚,面孔扭曲,雙眼瞪大,空洞地看著屋頂,手腳不時抽搐一陣。他的家人守在一邊,靜靜等著他逝去。但他竟然就那樣維持了不知道多久,總算咽下最後一口氣,那個情景可怕得似乎超出人的承受極限。我被嚇呆了,直到爸爸過來抱起我,我才哇哇大哭出來,遠比那些如釋重負的親屬哭得凄慘。

「來弔喪的人都說他算福壽雙全,壽終正寢。你看有生必有一死,死亡實在是一件平常事,只要活得夠老,再痛苦的死法也能算一個善終。我爸說過他最不喜歡幫人料理橫死的喪事,現在我算是明白了,確實讓人全身發冷,真難受。」

他接過聖代杯子放到一邊,握住我滿是冷汗的手:「她還在搶救,應該還有希望。」

我有點不好意思,嘟噥著:「平時我沒這麼多愁善感的。」

「這反應是很正常的。不過對我來說,姐姐和你沒事最重要。」

我一時間動彈不得,眼睛落在他的手上,心跳得更加快了。正在這時,有人咳嗽一聲:「子東。」

我猛抬頭,只見不遠處站著一個微微發胖的五十多歲的男人,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們。許子東放開我的手:「爸爸,您來了。」

他「嗯」了一聲,打量著我,話卻是對許子東說的,語氣很嚴厲:「你不去守著你姐姐,在這裡幹什麼?」

我跳了起來:「我走了。」

我頭也不回一口氣跑出醫院,直到上了公交車找位置坐下,才喘了一口氣,可是心跳得極不規律,掌心源源不絕出著冷汗,腦子裡亂糟糟的,一路都有些神不守舍。

暑假期間我們學校宿舍關閉,趙守恪分配到了研究生宿舍,我續租了他準備退掉的那個單間。小屋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吊扇攪出熱風,讓空氣產生一點流動的安慰。

我進屋之後倒頭躺下,背後很快被汗沁濕,卻絲毫不想動彈。有人敲門,我懶得理睬,可是外面那人居然沒完沒了地敲著,忽輕忽重,毫無節奏,我聽得心煩意亂,只好起來,開門一看,是周銳。

「為什麼不開門?」

「睡覺,吵死了。」

「手機怎麼關了?」

「沒電了。」

「這麼熱你怎麼可能睡得著,悶在裡面不怕中暑嗎?跟我出去。」

「累,不想出去。」

他上下看我:「你穿的這是誰的衣服?」

我低頭看看衣服,其實一目了然,這件T恤上印著市中心醫院獻血活動紀念字樣。我也懶得理他,躺回床上。

「那個叫許子東的醫生,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

我心中有鬼,一下彈了起來:「說什麼?」

「我在酒吧里碰到過他一次。」

「哦,說了,不就是跟小艾還是什麼的一起喝酒嗎?」

「我們分開了。」

這能有什麼稀奇,我連「哦」都懶得送上了。

他煩躁地抓頭,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我看得頭疼:「你不會是專門來跟我說這個的吧?用膝蓋想想也知道,你們分手不是早晚的事嗎?」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我拜託你成熟一點,周銳,再不要用中學生口吻跟我講話好不好。這麼熱的天,我拍畫冊累得半死,下午又……一堆事,哪有空生你的氣。你有錢有閑,可以玩各種遊戲,我祝賀你的好命,不過我沒辦法陪你玩。」

他盯著我,良久不說話,我被看得發毛:「怎麼了?」

他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同時大力摔上了門。我沮喪地往後一躺,想,剛才我那口氣,居然神似趙守恪訓斥我時的表現。我一向煩他的居高臨下和義正詞嚴,沒想到居然可以不假思索地像他那樣說話,難怪周銳會生氣。

門再次被敲響,我趕忙爬起來開門,同時說:「你這人現在很容易翻臉……啊,爸爸,你怎麼來了?」

爸爸站在門外看著我,我再次被看得發毛,隱隱感到不妙,笑道:「爸,進來啊。」

他進來,熱得一皺眉,打開他那個辦喪事才會帶著的黑色公文包,將我才辦好不久的房產證、土地證遞給我:「還給人家。」

我咬著牙不說話。

他說:「小航,我完全沒想到你會騙我,甚至還去偽造一份合同。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深深呼吸:「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說說我的理由。那天我陪你搬家,把你的書裝箱送到梅姨家裡寄存,打包的時候,從一本《靜靜的頓河》里飄出了一張字條,寫著我的出生日期。一條小被子,再加一張字條,就是生了我的人留下的全部東西,難怪你不肯把字條給我看。他們把我丟掉了,沒有解釋丟掉的原因,甚至沒多寫上一句話,託付撿到的人照顧我。是你照顧了我這麼多年,給了我一個家,我想也為你做一點事。」

「小航,我不需要你為我這樣做,你……」

我一把抓過兩證,狠狠摔到地上:「不需要就算了,要還你自己去還。」

我奪門而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