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5

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子東守在我身邊。我本能地伸手去摸腹部,子東握住我的手:「姐,孩子沒事,不用擔心。」

我無力做出反應。

「你中暑了。幸好慈航及時打電話給我,對你採取了救護措施。」

我目光移向床尾,慈航站在那裡,仍穿著帶血的T恤。「那個俞詠文呢,她……」

慈航搖搖頭,子東回答說:「她剛才也被送到了我們醫院,在進行急救,目前還沒有脫離危險,但還活著。」

我往後一靠,簡直想重新進入昏迷狀態,逃開這一切,只聽到子東繼續說:「顧主任說你的血壓偏高,最好還是留院觀察一晚。我已經給姐夫打了電話,他訂了航班往回趕。」

「子東,幫忙找件衣服給慈航換上,送她回去,她明天還有工作。我沒事,想睡一會兒。」

子東點點頭,帶著慈航出去。我卻沒法入睡,一合上眼睛,腦海中出現的就是滿屋子血跡,以及那個從我眼前墜落下去的紅色身影,只能睜著眼睛看著病房的白色天花板,直看到眼睛酸澀不已。

父親下班後趕來看我,沉著臉站在病床邊,生氣地說:「你這麼大人了,懷著身孕,也要小心一點,大熱天為什麼要往外跑弄到中暑。」

我知道子東沒跟他講細節,鬆了口氣:「我沒事,醫生只是說我需要觀察一下,您不用擔心。」

「你媽媽懷你快九個月的時候,趕公交車摔了一跤,結果你早產了,她差點送了命。當時我坐在病房外面想,她要是有什麼事,我怎麼向她父母交代。你要是有什麼事,我將來怎麼跟你媽交代?」

我竟然頭一次知道,我出生時還有這麼驚險的故事,此刻聽他提起媽媽,忍不住想,那時候他們結婚也沒多久,妻子懷著別人的孩子待產,他身為丈夫坐在外面,不知道會有多複雜的情緒。這樣去揣測一個將我視為己出的男人,我立刻有了深深的罪惡感,從昨天到今天一直忍著的眼淚流了出來。他頓時慌了手腳:「怎麼了,可可,是不是不舒服?我去叫子東過來。」

我抓住他的手:「不用,爸爸,我就是累了。」

我們很少有親密接觸,他是不喜歡也不習慣這樣流露感情的人,搖一搖頭,似乎想將往事趕開:「可可,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我沒有任何胃口,搖搖頭。

「不吃怎麼行?我去給你買粥過來。」

子東進來:「爸,姐姐需要休息。我等會兒會給她買東西吃的,你放心吧。」

等爸爸走後,子東說:「她暫時脫離危險了,目前在重症監護室,脾臟破裂被摘除,腦震蕩,肋骨骨折刺破了肋間血管、胸膜和肺部,產生氣胸,盆骨粉碎性骨折,右邊大腿也有兩處骨折。」

我說不出話來。

子東安慰我:「這些應該都可以恢複,關鍵她算撿回了一條命。你家在8樓,底層又是商超鋪面,挑高相當於兩層樓都不止,她墜落的高度其實遠遠超出了消防安全氣墊的有效防護範圍,能活著真是僥倖。」

身體接近支離破碎,卻還得算幸運,可不算幸運,又能算什麼。我長長噓出了一口氣,絲毫沒有輕鬆的感覺,仍舊獃獃看著天花板。

孫亞歐到晚上九點多鐘才匆忙進來,一反平素的鎮定,頭髮凌亂,襯衫袖子挽起。他叫我的名字:「可可,你沒事吧?」

我阻止他走近:「請不要過來,我不想看到你。」

他站定,面色蒼白:「可可,聽我解釋,發生這種事,我很……」他頭一次在我面前語塞,似乎在選擇辭彙。遺憾,還是痛心?我看著他,他終於說:「我並不想看到。」

真是標準的外交辭令。我若是有力氣,一定會笑出來。

「詠文去美國之後,一直給我發郵件,她先是語言不過關,然後家裡又發生了一些事,情緒很灰暗,我不能不安慰她。」

「你不需要跟我講這些事。」

他不理會,繼續說:「我去美國出差,順便看望她,當然,接下來發生的事,是不應該的,但我覺得你也能夠理解。」

當然,我理解,因為那是我曾經的經歷,幾乎像我們頭一次在一起的情景重現,隨機,不刻意,他看得不嚴重,不會想到對方也許就此認真起來。我終於笑了出來,多麼諷刺。

「她有幾次感情挫折,遲遲沒能拿到學位,家裡不再供給她學費,我前後給過她幾筆錢,讓她過得不那麼窘迫,可以順利完成學業,她大概因此產生了誤會。去年她突然從美國回來——」

就是我媽媽病重的時候。

「她說想跟我在一起,這令我非常意外,我一直試圖勸她回美國。」

直到有一天,她再也無法接受安撫,跟我攤牌。難怪我提出離婚,一件在他眼裡不算什麼的事情演變到不受他控制的程度,他會那麼惱怒。

「後來她回了美國,但是一周之前突然又飛回來,去公司找我,我跟她講清楚了,不可能和她有進一步發展。我提出再給她一筆學費,讓她回去選讀一門她有興趣的課程,她拒絕了。我們交談始終很平和,她沒有流露輕生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拿走了瀋陽路公寓的鑰匙。」

我開了口,聲音乾澀:「你的平和是很傷人的,我領教過。」

「你說什麼?」

「你跟我說,你懷念住在瀋陽路公寓的日子,其實我也懷念那裡,因為自從搬離那裡後,我就沒從前那樣愛你了。」我平淡地說,「搬到新家,你忙著工作,到處出差,有一天晚上,我感冒發燒,頭痛得厲害,給你打電話,你說:『我正在見客戶,頭疼找我幹什麼,去醫院或者打給子東啊。』你聲音非常平和,可是我算徹底明白了,你並不愛我。」

「我當時確實很忙,甚至都不記得這件事,你把什麼都悶在心裡,幾年之後拿來清算我並不公平。」

「公平?別跟我講公平,孫亞歐,更別跟那個還躺在重症監護室的傻姑娘講公平。那天晚上,看著空落落的新居,有一瞬間,我也覺得活著真沒意思。」

「我不知道你這麼介意,我願意道歉,可可,你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

我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我沒看出什麼不同。當然,我沒到俞詠文這樣絕望的地步。我有父母兄弟,他們都愛我,為了他們,我也不會放棄生命。我原本想繼續經營我的婚姻,指望就算沒有相互的愛情,至少還有一個天長地久。我總對自己講,必須願賭服輸,但誰也不應該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她要萬一真的……你我的餘生會心安嗎?」

他無言以對,我閉上了眼睛,忍受那一片血紅:「請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我不知道孫亞歐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終於還是睡著了,做著一個又一個噩夢,夢裡充滿各種墜落,一陣陣出著冷汗。

第二天早上,護士早早來替我量血壓,測胎心,顧主任過來查房,告訴我:「你的血壓還是偏高。」

我緊張地問:「為什麼會這樣?前期孕檢,我一直都是血壓略微偏低啊。我會不會是得了妊高征?」

「現在孕婦都看了無數資料,個個都恨不能自我診斷了。妊高征的確很危險,不過你是過於緊張,今天早上的測量結果,你的血壓較基礎血壓升高了30/15mmHg,比昨天入院時的測量有降低。目前胎兒胎動和心率還算平穩。我跟你弟弟談了一下,他談到你受了一點刺|激,有時候精神高度緊張、休息不足、壓力過大,會誘發血壓升高。我會給你開降壓藥。」

我當然知道自己自昨天下午以來,一直處於極度緊張之中,努力想調整情緒,卻怎麼也做不到。

「藥物對胎兒會不會有影響?」

她笑:「你媽媽、弟弟都是醫生,對我們還是保持一點信任,不管是開藥還是制訂治療方案,我們都會考慮到個體情況的,別對藥物那麼恐懼。現在你要做的就是調節心情,用左側卧位卧床休息,儘可能放鬆,這樣也有助於降低血壓。」

「我需要住院嗎?」

「保險起見,再留院一天,便於觀察血壓變化。」

顧主任走後,父親過來了,問我:「亞歐為什麼不陪著你?」

「我又沒什麼事,不用陪。」

他明顯不滿意,但也沒說什麼,把帶來的早餐取出來,不僅有粥,還有小籠包、煎餃、涼麵、鹵牛肉。我看著這一堆東西,又好笑又有點心酸:「爸爸,這我一個人怎麼吃得完。」

「本來我想叫子東一起過來吃的,剛才去內科病房一看,他在跟兩個人說話,見到我就直揮手讓我走。」父親接著說,「那個小姑娘,昨天我來的時候就看到他和人家拉拉扯扯的,難道是他女朋友了?」

我不方便解釋何慈航的身份,只得含糊地說:「不是吧,應該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何必還帶爸爸來一起跟他談話?」

「您怎麼知道的?」

「他們就在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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