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

我與其他孕婦一樣,如同著魔一般買各種關於懷孕、生產、育兒的書籍,趁空閑時一本本翻閱著,同時感慨,原來養一個孩子竟然如此之複雜。

李佳茵又推薦了一套育兒寶典給我,聲稱十分權威實用,我依言從網上訂購,同時如同鬼使神差一般,還下單買了一套《靜靜的頓河》。

書送到時,我甚至沒勇氣拆封。我對蘇聯文學完全沒有概念,難道想藉此重溫媽媽的少女時代,體會何原平聽她講述這本小說時的心境?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最終我將書原樣放入了書櫃,旁邊就是何原平寫的那幅佛偈: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當初我把它從何家不告而取,帶回省城後送去裱框,師傅笑稱:「字寫得倒也不錯,看得出有功底,可是紙張太普通毛糙,也沒落款。」他搖頭,沒講下去,言下之意當然是並不值得費事裝裱起來,可是我既然堅持,他並不拒絕這單生意。

我也覺得我這做法有些可笑,可是我去探訪自己的身世之謎,看到第一個與他有關的東西,似乎總含有深意在裡面。

人生總有憂怖叢生、無力自拔的時刻,想要無憂無怖,談何容易。

如果孫亞歐不曾提到瀋陽路公寓,我根本不會如此煩亂。

在那裡的那段生活,對我有著不一樣的含義。

孫亞歐會在故地重遊後,想起一些細節,而我的記憶里,是一段完整的生活。

二十四歲時,我愛上孫亞歐,也許還算青春壓抑之後的衝動,那麼在快滿二十八歲時決定與孫亞歐結婚,則是我在成年以後為自己做的最大的一個人生決定。

既然婚姻總歸是一場冒險,既然人生不能預知結果,既然我愛他……父母的反對、小姨與夏芸的勸說都沒能說服我。

不要孩子,是他提出的要求,理由很簡單,他並不喜歡小孩子,也沒有傳宗接代的想法。我想一想,上次意外懷孕的陰影太大,跟他結婚前途未卜,不要孩子也許是正確的。

結婚之後,我十分熱衷於布置小家,同時買回各式烹飪書、廚具,每天下班之後,穿一身套裝高跟鞋拐去菜市場買菜回家,搭配出營養均衡的晚餐,早起給他做好早餐再去上班。孫亞歐對這一切並不安之若素,反而略帶不耐煩地說:「你這樣做,讓一個賦閑在家的男人很有壓力,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只得儘力將家務在最短時間內完成,趁他出去健身時打掃屋子;記得在抽屜里補充好應急的現鈔;在每一個他遲遲未歸的夜晚暗自焦灼,控制自己不要去追問他的行蹤,更不去探討他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我來自一個過於喧鬧的家庭,從小到大最大的苦惱就是得不到清靜,缺乏隱私;而他的人際交往剛好簡化到近乎與世隔絕的程度,跟他生活在一起,幾乎完全沒人來打擾我們。

他其實算是好相處的。他對生活要求不高,會面不改色喝下我做的失敗的湯,勸我簡化對於細節的要求,給我提出工作上的建議,鼓勵我在職業上有更多追求。

這一切的前提是,不要貿然試探他的內心,不要要求更深的親密。

聽起來我似乎是在自虐,但我必須坦白承認,大部分時候我是快樂的。

那個時候,我對他的愛處於巔峰狀態,他的擁抱仍讓我陶醉,他的鬱郁不得志、他的疏離,都不足以讓我心灰意冷,甚至還多了一點母性的包容,所有那些為愛所吃的苦,有時反過來會加強愛情,讓我自動忽略很多事。

真正開始反思,是搬離瀋陽路公寓之後的事。

他終於東山再起,新工作待遇優渥,馬上買下目前住的房子,我將工作之外的全部心思花在了家裝布置之上,而他的時間則全部用到了工作上,似乎要發狠奪回蟄伏的損失,除了在辦公室,就是天南海北出差、開會。我們搬入新家,他對裝修未置一詞,住進來之後馬上讓秘書代為聘請了鐘點工,包攬一切家務,我試著想親手為他做一頓晚餐,他吃了,淡淡地說:「把你的時間用在更有效率的地方。」

這不能算一句批評,可是對我來講,簡直如同當頭一棒。

我太想做一個完美的妻子,把生活經營得沒有一絲缺陷,我的所有努力在他看來,已經是用力過猛了。

他愛我嗎?他為什麼會娶我?

這個問題開始盤桓於我心頭。他不想要孩子,我營造的家對他來說並不具吸引力,唯一的特別之處大概是我在他困窘時堅持要嫁給他。

這個疑竇再也無法揮去。

只是對三十歲出頭的女人來講,根本沒有底氣像任性少女般計較:你到底愛不愛我?愛我什麼?可否愛我更多一些?

迷惘之中,我們去紐西蘭度假旅行,順道探訪了我的閨密夏芸。

夏芸與先生定居於紐西蘭奧克蘭。那是一個非常宜居的城市,節奏舒緩,空氣清新,她與先生已經有一個可愛的十四個月大的女兒,正在蹣跚學步,她先生搓手說:「我想要兩兒兩女,可惜她豎起眉毛說生兩個就已經是她的上限了。」

夏芸說:「實在還想要,就去外面找人,生了之後帶回來,我可以負責替你養。」

她先生捂她的嘴,笑罵道:「瘋了,當著女兒說這種話,借我幾個膽子我也不敢啊。」

他們夫妻打情罵俏得那般輕鬆,每一個小動作都透著親昵,活潑的小女兒粉團一般可愛,繞膝而行,聲音嬌嗲得能讓我的心融化掉;一條金毛溫馴親人;廚房寬大明亮,夏芸在烤羊排;從窗子看出去,花園裡玫瑰開得正好……我意識到,這一切都是我嚮往的,也是我得不到的。

那麼我得到的是什麼?

我回頭看孫亞歐,他與夏芸的先生討論著什麼。夏芸的先生是工程師,具有技術型居家男人的標準特徵,溫和、慢性子、好脾氣,自然沒孫亞歐那般醒目打眼,沒有野心勃勃的男人特有的那種張揚魅力。

我得到了一個英俊而事業成功的丈夫。

彷彿為了彌補我,他在物質方面對我十分慷慨,我根本沒要求過的東西——車子、房子、珠寶……他只要負擔得起,馬上會買給我;他工作努力,忙碌得甚至沒有時間看別的女人。

他沒有特別愛過誰,給我的似乎已經是他天性許可範圍內最大的熱情。我還能要求什麼?

一旦到了要提醒自己知足的地步,就意味著愛情已經褪去神奇的玫瑰色光芒。我開始用理性眼光看待一切。

我仍愛他,但不再是從前那種愛法了。

正因為此,我在搬離瀋陽路公寓後,仍時不時會回去看看。

那裡有我最完整而一廂情願的感情。

沒想到,孫亞歐也終於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的婚姻似乎峰迴路轉了,而且是在我並沒做任何挽回努力的情況下發生的。

擺在我眼前的問題一下變成:你願意原諒、忘卻,重新開始嗎?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累了。

相對於男人,女人的感情也許更穩固長久一些。付出會帶給我們某種有著犧牲意味的快樂,有些情況下,付出越多,越發以為自己的付出值得。可是感情與身體一樣,都會疲憊,在某個臨界點,終於支持不下去。他對我的魔力是哪一天開始下降的?我想不起來,只知道我不會再因為他的觸摸而微微戰慄,不會因為他說的一句話而徹夜難眠。我想我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愛他,可是在說出不再愛他時,我絲毫沒有釋然之後的輕鬆,反而覺得一片茫然。

這種空洞的感覺,陌生而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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