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他對我的魔力是哪一天開始下降的?我想不起來,只知道我不會再因為他的觸摸而微微戰慄,不會因為他說的一句話而徹夜難眠。我想我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愛他,可是在說出不再愛他時,我絲毫沒有釋然之後的輕鬆,反而覺得一片茫然。

這種空洞的感覺,陌生而危險。

——許可

腹部日漸隆起,身體日漸臃腫,行動日漸遲緩,腳踝浮腫,甚至連鞋子都要穿大半碼的……懷孕是一個漫長而漸進的過程。變化明明來得天翻地覆,可是分解在每一天發生,直到有一天出浴之後,猛一回頭,看到鏡子里那個陌生的身體,不禁呆住。

我從小受的教導就是忽略外貌。幼兒時期小姨替我梳頭,誇獎「我家可可真漂亮」,外婆尚且要告誡她,不要對女孩灌輸這些話,免得長大後變得虛榮,過於看重皮相。回到父母身邊,他們更是隻字不提關於長相的話題,媽媽一直替我剪最簡單的髮型,買最平實的衣服,她自己也是身體力行,衣著樸素,從不化妝。然而女孩子關注自己的長相幾乎出自天性,就算沒有同學的議論、男生的注目,我也知道我是好看的。工作之後有了收入,消費護膚品和衣服時總有一點矛盾的態度,既覺得這是生活必需,並不過分,但到底還是保留著媽媽的影響,會時刻克制自己的「虛榮心」,對好看這件事保持一個不在意的態度。

總體來說,我一向珍惜並維護自己的外表。

而現在,我懷孕二十七周,整個人已經面目全非了。哪怕嚴格按照醫生開的食譜進食,控制體重增長過快,身體還是不可避免地日益變形。我對著鏡子細看,半帶驚嚇地想:就算以後減肥,這樣的骨盆擴張,肚皮撐開紋路,大概永遠也不可能還原了。可是摸摸肚子,我安慰自己:你年近三十五歲,好看了這麼多年,已經足夠,既然選擇做母親,那一點虛榮心,真得徹底放棄了。

我穿上浴衣出來,去廚房給自己熱了牛奶,想起忘記買愛吃的芝士蛋糕帶回來,不免嘆氣,只得去食品櫃拿一盒曲奇餅乾,坐在桌邊,一邊吃,一邊看才寫完的一份薪酬結構計畫書。不知不覺吃完餅乾,居然還覺得餓,忍不住打開冰箱,卻看到裡面放著一盒芝士蛋糕,正是我最近愛吃的那家西點屋的包裝,我疑惑地拿出蛋糕,上面印著今天的日期,正待打開,馬上又想到近來食量變大很多,晚餐已經吃了不少,一盒曲奇被我一下吃光,再加上一塊蛋糕,恐怕很難將體重控制在醫生說的合理範圍以內。我對著蛋糕天人交戰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放回冰箱,忽然聽到孫亞歐在身後說:「想吃就吃一點吧。」

我關上冰箱:「蛋糕是你買的?」

他點點頭,看到我的驚訝表情,苦笑:「當然,我一直不是一個細緻體貼的人,不過這半個多月,你經常買這家的點心回家,我還是注意到了。」

他何止不細緻體貼,在我們婚姻的大多數時候,他都忽略我的要求。我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謝謝,明天再吃。」

「你什麼時候才肯不這麼克制自己?」

克制大概早已成為我一個根深蒂固的習慣,無法放棄了,我並不想與他聊天,收拾桌上的文件,準備回房,然而他說:「今天我與蔣明見面吃飯了。」

我著實吃了一驚。蔣明正是他與我共同的前老闆,兩人反目已久,曾經鬧至法庭相見,竟然還會見面甚至一起吃飯,實在不能想像。

「他想請我回去工作,開出了很可觀的條件。」

蔣明的公司陷於困境已久,一度傳聞有退市可能,以他一向的為人,肯放下身段禮下於人,當然是覺得孫亞歐有幫他重組的能力。這份高薪豈是好拿的?但是這一切又與我有什麼關係。我沒有作聲。

他苦笑:「你是真不關心了,對吧?」

「你自己會做考量,而且也一向不喜歡別人發表意見。」

「我們談起了一點往事,我才知道,當年你去找過他。」

七年前我確實是找過蔣明。

他兒子帶人在瀋陽路公寓樓下堵截孫亞歐將他打傷,過了一周,孫亞歐被警方帶去留置問話,聲稱有人舉報他在任職期間有經濟問題。眼看一起民事訴訟有可能演變成經濟案件,我心急如焚,回到原公司,求見蔣明。在苦等四個小時之後,他終於見了我,我與他長談一番,他不置可否,但第二天孫亞歐便回家了。

我從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蔣明會與孫亞歐再次坐到一起已經出乎我的意料,我當然想不到他會舊事重提。

「沒錯。我去找過他,你如果要算舊賬,怪我不該瞞著你做這件事,我可以道歉。」

他看著我,目光複雜:「為什麼你不告訴我這件事?」

「你會生氣,也許還會遠離我。我當時太想跟你在一起了,免不了有點心計。都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似乎沒必要再提往事了。」

他並不理會:「蔣董事長倒是有很多感慨,說幸好你去找他,他及時收手,沒有鬧到兩敗俱傷的程度,留下了我們今天見面的餘地。」

「我沒那麼大的能量,不過是他當時剛好也不滿意他兒子的某些作為,而且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無暇再糾纏一起官司把事情越弄越大而已。」

「不必急著撇清關係,我知道那對我意味著什麼。他如果不罷手,原本還是可以弄得我更長時間無法翻身。」

「所以給我買回蛋糕道謝?」

孫亞歐並沒被激怒,只平靜地說:「在你眼裡,我大概已經完全是個不知好歹的渾蛋了。當然,你有理由這樣看我。蛋糕是回家以後看冰箱裡面沒有,特意出去買的。我沒為你做過什麼,似乎只給過你一個婚姻,還弄得這麼不愉快。」

「婚姻確實是我要到的,愉快與否,我都認了。」

「你已經下決心要否定從前的一切了?」

「何必還要問我這個問題,先做出否定的那個人是你。」

我向卧室走去,只聽孫亞歐在身後說:「我很懷念我們在瀋陽路公寓生活的日子。」

我一下停住腳步,這比為我買回蛋糕、問我與蔣明會面的事更讓我驚訝。我們在瀋陽路公寓的那段生活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不順心的日子,官司久懸未決,沒有工作,與舊時朋友幾乎斷絕往來,脾氣堪稱陰鬱,時常連續幾天閉門不出,唯一的消遣是去壁球館打球打到近乎虛脫。在擺脫低谷之後,他不僅以最快速度購置房屋搬離那裡,而且再未提起舊事。

「那天你讓我離開,我原本打算去住酒店,回辦公室拿東西,在抽屜發現瀋陽路公寓的鑰匙一直擱在裡面。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過去了。那麼長時間沒人住,沒想到裡面十分整潔,跟我們當年住在那裡的時候沒有兩樣。我問了物業工作人員,他們說你隔一段時間會過去找保潔打掃一下。為什麼?」

「我有潔癖,你是知道的。」

「潔癖嚴重到甚至要去維護一所再不可能回去住的房子嗎?我不這麼看。」

確實說不過去,但我也不想解釋。

只聽他繼續說:「在那裡住下,回想起過去,發現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不愉快。至少那時有你陪在我身邊。」

「作為妻子,我在你生活中的存在感實在是很差,必須幾年之後回想起來才會覺得我的陪伴是有價值的。」

「我並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願意忍受我那麼久?」

我搖搖頭:「我早說過了,我沒有忍受,只是接受自己的選擇而已。」

「我還記得我們結婚後的第一個夜晚,你挽起袖子給我做飯,油濺起來燙傷手指也不肯給我看到。」

我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我自己知道,長久相處就會發現,其實我是一個相當無趣的人,性格過於冷漠,沒法與人親近,而且不安於平淡。不管是與以前的老闆鬧翻,還是把我們的婚姻弄成這樣,大概都是下意識想破壞有秩序的生活。可是,我還是愛你的,可可,試著給我一個機會,修復我們的關係。」

我從未聽過他憶舊,當然更沒有見他做過這樣的自我反省,一時呆住,問:「為什麼?就因為我擅長忍受與剋制,容忍了太久太多?」

「我知道我傷害了你,請原諒我。」

「我累了,亞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就是憑慣性在生活,把家收拾好,照顧你的情緒,不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煩你,替你熨襯衫,搭配領帶,安排好你的起居,抓住一個空閑哄你跟我一起出去度假,享受幾天歡愉。如果沒有俞詠文出現,沒有孩子,我大概能一直維持下去,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雙手護住腹部,那裡突然有一輪近乎劇烈的波動,我的心情到底影響到了胎兒。我澀然說:「現在我只想照顧好孩子和自己,沒有心力再管其他。」

「我並不愛她,那只是一個錯誤。」

「不必特意跟我澄清這件事,我甚至不嫉妒她,因為你不愛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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