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5

祝明亮打我手機,說樣片得到辛笛及公司老闆的認可,決定與我簽約,讓我儘快去討論細節。

我直接問:「我會有多少報酬?」

他嚇一跳:「小姐,你太不含蓄了,我從來沒見過你這麼生猛的新人。報酬就是我們要見面討論的細節之一。」

「我根本不知道該要多少,有什麼可討論的,你直接報個價格給我好了。」

他無可奈何:「初期我們打算報價一萬塊,如果畫冊反響良好,要繼續做形象代言,拍賣場廣告之類,再商量價格。」

相對於我在服裝公司理貨賺的微薄工資來講,這算是個大數目了,可是根本不能解決我的問題,我沉吟不語。他疑惑地問:「不滿意?對完全沒經驗的新人來講,這可是很公道的開價了。」

「我知道。」

「你是不是很缺錢?」

「誰敢說自己不缺錢啊。我明天上午過去。」

當天下午我就搭長途汽車回省城,到站之後已經是入夜時分,我沒有回學校,而是轉公交車來到許可住的小區。

一般而言,我並不是一個猶豫糾結的人,決定做什麼,就不會再去多想,然而這件事在我心裡上下沉浮不定,就算走到這裡,我仍然不能做最後的決定。我坐到小區外面人行道邊上,遲疑良久。

「你在這裡幹什麼?」

我一驚,抬起頭來,只見一輛摩托停在我面前,許子東摘下頭盔看著我。

我不過是做了個天知地知我知他不知的春夢罷了,可一對著他,頓時無來由覺得有點做賊心虛的感覺,幾乎想跳起來轉身跑掉。

見我遲遲不吭聲,他再問:「是來找我姐姐嗎?為什麼不進去?」

我只得回答:「我還沒想好要不要進去。」

他嘴角掛了一個淺笑:「那要不要佔上一卦?」

他這麼冷淡不苟言笑的一個人,居然會來取笑我,我吃驚得一時啞口無言。

「你在這裡坐了多久?」

我看看手機:「差不多四十分鐘。」

「我姐很喜歡你,你來找她,她肯定開心。」

「但是我是來找她借錢的。」

「你需要多少錢?」

「一大筆。」

他神情平靜,並沒有被嚇到,而是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說:「既然來了,還是進去吧。」

是的,來都來了。

我將心一橫,隨許子東進了小區,他將摩托停好,卸下一個紙箱,按了對講,許可給我們開門。她穿著寬鬆的家居服,頭髮綰起,腹部已經有了明顯凸出,看到我,既高興,又有點意外:「咦,慈航,你怎麼會和子東一起過來。」

「我在外面碰到了她。」許子東將紙箱放下,「這是五叔帶來的雞蛋和紅棗,爸爸讓我給你送過來。你們聊,我先走了。」

我攔住他:「不,你比許姐姐冷靜,不如坐下來一起聽,如果覺得我提的是無理要求,可以幫她回絕我。」

許可疑惑:「什麼事?」

許子東看我一眼,還是坐下了。我先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交到許可手裡,她苦笑:「一定要這樣嗎?」

「我爸爸很堅持。他說要還,肯定會一直還完的。接下來我要講的事,請聽好,許姐姐,跟我爸沒有關係,完全是我的想法。」

她不解地看著我,我深吸一口氣:「三天前,我家張爺爺去世了。」

她驚愕地說:「你該跟我說一聲,我好送個花圈弔唁一下。」

「張爺爺的兒子負責葬禮,我和爸爸都沒出席。再說這麼遠,你也不方便過去。」

「唉,你爸爸一定很難過。」

我並不想煽情,簡單地說:「還好吧,我們對生死都看得比較開。」

「再怎麼看得開,心裡也會空蕩蕩的,好像被割除了一部分一樣。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體會過這感覺。」

這種感覺,我也已經體會到了。

不得不說,許可和許子東姐弟真是修養一流,一直聽我講完為什麼要借錢,兩人都沒有任何驚詫的表情。

「爸爸已經租房子搬過去了,東西暫時打包寄存在了鄰居洪姨家裡。我幫他搬完家後,查了鎮上房子的成交價,叫人幫我估算了一個合理價格,然後去找張爺爺的兒子談判。」

說談判太婉轉了,他聽到我要買房子,頓時獅子大開口,出的價位比估算價高出50%不止,我攔腰還一個價格給他,告訴他,如果不肯接受,就法庭上見,我這邊有當初買房的人證,可以證明產權至少有一半屬於我爸爸,而且我要告他遺棄父親,不盡贍養義務。我們大吵了起來,就在快不歡而散的時候,他妻子突然戲劇性地跑出來打了圓場,看得出她很清楚,小鎮最不缺的就是房子,而那套房子房齡久遠,需要不斷修繕維護,變現比放在手裡收一點房租要合算得多。最後我們總算達成了一致。

「不管怎麼說,他答應了按比正常略高一點的價格把房子轉讓給我們。」我面無表情地說,「許姐姐,我爸爸沒有跟你相認,對你也從來沒盡過任何責任,你並不欠他什麼,幫他付張爺爺的醫療費用,已經算仁至義盡,他本人絕對不會向你開口提要求,我更沒有這個權利。但是他在那裡住了二十多年,那是他唯一的家。我不想讓他在這個年紀還流離失所,窩到一間租的房子里,所以才來找你。」

「慈航,你做的是對的。我可以……」

「不,許姐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不要一口答應下來,請聽我說完。」

「嗯,你說。」

「就算你答應幫忙,恐怕也不能讓他知道真相,否則他不會接受。我剛接了一個服裝廣告模特兒的工作,有一點報酬,我會告訴我爸,房子是用我拍廣告的酬勞買下來的。我希望爸爸能在那裡住到終老,我可以給你立下字據,以後那所房子完全歸你,我不會要求任何份額。如果你不要那房子,我可以還錢給你,只是需要的時間大概比較長一些。請你想一想,聽聽許醫生的意見再做決定。」

許子東靜靜地看著我:「我相信姐姐的判斷,尊重她的決定。」

許可也說:「你想得太多了,慈航。我當然不能出面,你也不需要給我立什麼字據。就按你說的辦法處理。」

我心口堵堵的感覺並沒有消散,反而覺得背負了一個天大的重擔,根本無法釋然。「我先回學校,等有時間就回去處理房子過戶的事情。」

「你把銀行卡號給我,我直接把錢打給你。」許可將車鑰匙交給許子東,對他說,「騎摩託過江,整個人都會蒙上一層土,你還是開車送慈航回學校,再回來騎摩托回家。」

我們下樓上了車,我直直看著前方,好長時間不說話。他問:「是擔心你爸爸知道這事嗎?」

「從小到大,他瞞住我的事很多,我好像還沒能成功對他隱瞞過什麼。」

「你似乎並不責怪他的隱瞞。」

「嗯,早早知道自己是撿來的,又有什麼意義。」

「那他應該也能理解你隱瞞他做的事。」

哪有這麼簡單。我心裡的不安如雨後野草般蔓延滋長著,無法平靜下來,頹然嘆氣。

「你在外面徘徊,就是擔心這個?」

我說:「我擔心的事情太多。最擔心的莫過於:我對你姐姐做的是一件卑鄙的事情。」

「這話怎麼說?」

我乾笑一聲:「明擺著,我在利用你姐姐,向她提的要求,簡直有訛詐的意思。」

「我不這麼看。」

「以前我講大話,叫你不必擔心憑空多出一個妹妹扯不清干係,現在看來,你的擔心實在太有道理了。」

他正色說:「慈航,我知道你覺得我這人很冷淡,但我並不冷血。」

「不關冷血的事啊,換作是我,面對一個天外飛來的父女關係,大概做不到你姐姐這麼善良,也達不到你的寬容。」

「上次我姐姐說過,我媽媽當年非常對不起你爸爸。」

「那是上一輩人之間的事,其實你姐姐並不應該為此負責。」

「我們姐弟和媽媽之間的關係都不怎麼親密,可是她是一個自律極嚴的人、一個非常好的醫生,我們很尊重她、愛她,覺得她除了情感方面過於抑制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缺點。我想像不到她會做出什麼事來傷害你父親,我猜姐姐也不知道詳情。但那既然是她一生的遺憾,我們都願意儘力去彌補。」

我苦笑:「這樣一說,我就更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了。我爸爸從來不肯提起往事,我猜他經歷的一切是彌補不了的,如果他知道我背著他玩這種花樣,也許會恨我。」

「我看得出你很愛你爸爸,你們的關係很親密,我姐非常羨慕這一點。她跟我不一樣,她是一個很感性的人,無法忍受自己的生命出現缺失。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並不想打聽,也知道很多事情甚至無從彌補,但是如果能讓姐姐安下心來,我覺得是值得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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