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4

我趕去長途汽車站搭車回家,到家時已近中午,卻發現家門前靜悄悄的,完全不像一般辦喪事人家那樣熱鬧,沒有搭靈棚,沒有人來人往,沒有放鞭炮留下的滿地碎屑,甚至連一個花圈都沒看到。我推開虛掩的院門,看到爸爸正坐在屋檐下喝酒,來福蹲在他旁邊。

「爸,張爺爺呢?」

「他兒子把他接回去操辦喪事了。」

我一怔:「張爺爺幾次住院,他人影不見,辦喪事的時候他倒冒出來了。大概是想拖屍體停在家裡好擺酒收人情吧,真無恥。」

「小航。」

「我有說錯嗎?」

「他們畢竟是親父子,他接回去安葬,誰也不能攔著,這樣也好。你張爺爺最大的遺憾就是跟兒子關係不好,現在入土為安,以後他們總歸還是要給他掃墓燒紙的。」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坐到他身邊不說話。他身上有酒氣,明顯帶了幾分醉意。

「他兒子住在縣城,如果你想見張爺爺最後一面……」

我沒好氣地打斷他:「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見的。我不去。」

他並不以為忤,伸手摸摸我的頭髮:「別難過,他走得還算平靜,不必再受病痛折磨。」

我沒辦法不難過。

爸爸一直幫人操辦喪事,我從小見慣各種葬禮場面,看待死亡一向比平常人來得超然,再加上張爺爺積病已久,我不能說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可是他從我記事起就一起生活在這裡,儘管與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也不算那種慈愛有加的祖父,我仍舊愛他,一直拿他當親爺爺看待。

在喪失神智之前,他喜歡喝酒,帶著醉意跟我扯他的各種不著調本事,吹噓真真假假的見聞,把聊齋里的故事改頭換面講給我聽。到漸漸陷於老年痴呆之後,他只惦著各種再不能吃的美食,很多時候甚至認不出爸爸和我。但他的存在,讓我的家看起來是祖孫三代,十分完整。

他離去帶來的缺失感讓我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我認識他已經快三十五年了,時間過得真快。」

爸爸的聲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語。我屏息聽著,在心裡迅速推算,許可今年是三十四歲,也就是說很可能爸爸在她出生時正接受勞教,在那裡認識了張爺爺。

「剛開始我是很討厭他的,神神道道不說,又愛吹牛,又自私小氣。」

他們性格確實完全不同,爸爸哪怕喝了酒,也是一個寡言的人。

「我有好幾年沒看到他,再碰到他時,他在公園邊給一個大媽算命,說得她連連點頭。我在旁邊聽了一會兒,也不免驚訝了。等大媽走後,我問他,他這本事是怎麼來的,他大笑,說很簡單,會來找他算命的,都是碰到問題的人,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事事順心的人會需要算命,女人能碰到的問題無非就是男人與子女,總不至於憂心世界和平與人類未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沒錯,我給周銳的那些朋友算命,套用的是同樣的法則。

「我怎麼也沒想到,後來會成他的徒弟,一起生活這麼久,和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沒有這麼長的緣分。」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又繼續倒酒,拿酒瓶的手微微顫抖著,我終於忍不住,按住他的手:「爸,少喝一點酒。」

他並不堅持,任由我拿走酒瓶。這時院門被推開,一個人探頭進來:「何師傅,上午是我打電話來的,可以走了吧?」

他點點頭:「好,等我一下。」

我問:「你要去哪裡?」

「不遠,旁邊的鎮子陳集,有一個喪事要料理。」

「不要去了,你臉色不好,休息一天。」

「那怎麼行,已經答應人家了。」

他換衣服,拿著他的包跟那人走了。我獨坐在院子里,摸著來福的頭,平時它並不喜歡別人摸,今天低聲哼了一下,變換躺著的姿勢,終於還是忍了沒有徑自走開。

人們生生死死,來來去去。

爸爸以後獨自守著這個院子,過這樣的日子,多麼寂寞。

我完全沒想到的是,連這樣的日子都沒有了。

兩天之後,張爺爺的兒子打電話通知我們,他要收回這所房子。

我從來沒考慮過竟然會面對這個問題,一下呆住了。

洪姨聽到之後,頓時大怒:「真是不要臉啊,虧他開得了這個口。居然要你們馬上搬走,他還是不是人啊!」

趙守恪這個暑假沒有打工,回家來了,他保持著一向的客觀冷靜:「理論上講,房產證上寫的是他父親的名字,他作為唯一繼承人,有權利提這要求。」

洪姨氣結,轉頭數落我爸爸:「當初明明是你跟張師傅一起出錢買的房子,你居然就寫他一個人的名字。他喪失勞動能力至少有十五年了,完全沒有收入不說,看病吃藥住院全都靠你,他兒子對他不聞不問,完全沒盡到贍養的義務,你都沒讓他把房子過戶到你名下來。現在好了,他兒子名正言順來繼承遺產,你和小航住到哪裡去?」

「小航大部分時間在學校,我去鎮上租個房子住就行了。」

爸爸異常平靜,洪姨瞠目:「你跟張師傅向原房主老湯買這個房子的時候,我和老趙在場,我可以做證兩個人各出了一半的錢。對了,真要打官司的話,還可以找老湯來做證,他搬到上海跟他兒子住了,不過他妹妹還住在鎮上,應該能聯繫得到他。憑什麼要把房子無條件交給他兒子?」

我看向爸爸,他搖搖頭:「我不想打官司。」

洪姨急了:「他來者不善,不打官司,恐怕拿不回房子。」

「我說了,他要房子,就給他好了。」

他轉身進去。洪姨瞠目,惱火地轉頭對我說:「我看他是喝酒喝糊塗了。」

「爸爸不是為房子去照顧張爺爺的。」

「這是什麼話。他為人怎麼樣,對他師父怎麼樣,這條街上的鄰居都有數。難道一定要把房子拱手讓人,這把年紀去租房子住,才能證明自己是個好人?」

我也覺得說不過去。

趙守恪在一邊冷冷地說:「當好人沒錯,但非要把自己弄得苦兮兮的就是濫好人了。小鎮的房子不過十幾二十萬一套,不像大城市那麼值錢,可也是一筆財產,房子是你爸應得的,你可不要跟著他犯傻,好好勸勸他。」

洪姨走後,我進屋,爸爸正在收拾東西。

「爸,如果你也出過錢,房子你也有份啊。」

「小航,當年我一度無家可歸,親人都不要我,是你張爺爺收留了我。」

「那你也照顧了他很多年嘛。」

「這不是還他的情那麼簡單。他一生過得很不順,出家,還俗,成家之後又跟家人鬧得不相往來,可他總記得自己有個兒子,以前賺了一點錢,一定千方百計托親戚帶回去。我想他還是非常想留一點遺產給他兒子的。現在他兒子要這房子,拿走好了,我不想去爭。」

「可是……這不公平。」

「對我來說,早就不考慮什麼公不公平這件事了。」

我幾乎要問為什麼、憑什麼,可再一想,他無辜被勞教,被家人拒之門外,從省城流落到這個小鎮,只有一次短暫的婚姻和一個收養的女兒,如果事事都問為什麼憑什麼,確實問不過來了。

「只是對不住你,小航,讓你跟著我吃苦。好在你以後大學畢業,肯定不會回到這裡來,我租房子住也無所謂。」

「我以後要跟你住在一起。」

他苦笑一下:「又說傻話,你以後會成家的。」

「我說了我才不要成什麼家。」

他不理會:「有時間回來看看我就好。不用擔心我,總有人要辦喪事,我不會沒活干,閑下來看看書,拉拉二胡,喝點酒,日子很好打發。」

他神情平靜,但是蕭索,有一種聽天由命的意味,我的心裡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