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3

祝明亮通知我樣片出來了,我不大起勁地「哦」了一聲,他詫異:「你不想過來看看嗎?」

「我天天早上會照鏡子看自己,有什麼必要跑那麼遠專程去看自己的照片。」

他在電話里笑出聲來:「你是我見過的頭一個對樣片不感興趣的女生。」

「你拿給辛笛看好了,通過了就給我打電話,沒通過的話……」

「沒通過就不必再來煩你了,對嗎?你實在太有趣了。」

他與許子東不約而同說我有趣,也就意味著他們都沒拿我當正常女孩子看待。我只得乾笑。

「估計這幾天就能定下來,你不要一放假就跑回家去。」

「嗯,再見。」

我倒不是故作淡漠。不過我現在腦子被另一件事佔據了。

昨晚我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空曠的田野上,放眼望去,薄霧如同輕紗隱約浮動,空氣中飽含水分,有人遠遠向我走來,我屏息等待,彷彿期待已久。他終於來到我面前,一雙有力的手臂將我緊緊抱住,我在瞬間癱軟在那個懷抱里,他彷彿在我耳邊說著什麼,但我根本辨不出話語的含義,只覺周身溫暖,放棄所有支撐,甘願如同雪糕一般融化……那種融化感一直持續到醒來。不必拿周公解夢出來,都知道這種夢意味著什麼。

明明已經進入夏天,我居然頭一次做起了春夢。更糟糕的是,夢見的不是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明星,而是生活中認識的男人。

那個男人儘管面目不清,但身形修長,穿著白色醫生袍,根本不用猜測,我夢到的是許子東。

我心神不寧了好幾天,才幾乎有點自暴自棄地想:十九歲了,做個春夢怎麼了。

可是為什麼夢見的不是周銳,不是趙守恪,不是我的男同學,甚至不是教西方經濟學的那個風度翩翩、顛倒眾多女生的年輕副教授——哪怕是祝明亮,我大概都不會如此困擾。

洪姨從李集來到省城參加趙守恪的畢業典禮,我陪她一起過去。

據說這所大學頭一次給所有畢業生家長發了邀請信,但到場觀禮的家長並不算多。我們坐在一邊,她跟我打探趙守恪的感情狀況,我笑道:「你待會兒自己問他不更好嗎?」

「他哪裡肯跟我說實話。」

「何必操心,到要結婚的時候,他總會牽一個女孩子跟你見面。」

「你少跟我瞎扯敷衍我。他那個女朋友在哪裡?你指給我看看。」

事實上我已經看到了董雅茗,她也朝我這邊看過來,眼神複雜,但我哪敢把她指給洪姨看,只得含糊地說:「這麼多畢業生,我上哪兒找去。」

儘管不滿意我的回答,不過眼看著趙守恪穿著學士服的樣子,洪姨激動得眼泛淚光,舉起手機不停拍攝著。

我遞紙巾給她:「現在就這麼激動,等他拿到碩士學位,豈不是要大哭?」

「你們這些孩子根本不懂當爹媽的心,守恪也是,還叫我不要過來。」

「我畢業的時候一定叫我爸過來。」

「說到你爸——」

「他怎麼了?」

「他變得有點……古怪。」

「是不是喝酒喝得更厲害了?」

洪姨點點頭:「上個星期他是被|操辦喪事的人家送回來的,我還是頭一次見他喝到醉得不省人事。」

他過去在外面甚至是不喝酒的。我當然知道這一點,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回家了要好好勸勸他,這個年紀,喝酒過量傷身體。」

「可是我都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變得這麼……頹廢。」

「他以前剛到鎮子上來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的。」

我發愣:「什麼時候?」

洪姨皺眉苦苦回想:「哪一年來著,我這記性真是越來越差了。哦對了,應該差不多是守恪半歲的時候,我剛休完產假去上班,每天都偷空跑回家給他餵奶,正好看到張師傅領你爸爸回來,當時他很消瘦、很沉默,幾乎不跟任何人講話,不過……」

「不過什麼?」

洪姨略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不過他當時真算得上是個好看的男人。」

二十二年前的事了。推算一下,那時候爸爸三十三歲出頭,應該是男人正當年華的時候。知道他年輕時是好看的,我竟然覺得很開心。

「張爺爺有沒有說起過從哪兒把他帶回來的?」

她搖頭:「你家張爺爺一向神神道道,說起話來虛虛實實,不知道哪句話是真的。他只說你爸是他收的徒弟。師徒兩人每天晚上對著喝酒,活脫脫一對酒鬼,喝醉之後,一個拉琴,一個唱戲,過一天算一天,有今天沒明天的。我家老趙當時一百個看不慣他們。」

「我一問過去的事,我爸就搪塞我,我從來就沒搞清楚他以前的經歷。」

「我都說了,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他一直就是這樣跟人保持距離的。」

但我是他女兒啊——哪怕是撿來的女兒。我矛盾地想,至少我們之間應該是不一樣的吧。

「說起來張師傅那個人,雖然愛裝神弄鬼,喜歡佔小便宜,還被勞教過,但人也不壞,跟你爸一直相處得很好……」

勞教?我抓住洪姨的手:「張爺爺是什麼時候被勞教的?為什麼?」

「好多年前的事了,具體哪一年我還真不記得。那個時候管得嚴,不許搞封建迷信活動,他做的那些營生:算命、做法事什麼的,當時來看哪一樣不迷信啊,趕上一個節骨眼就被關起來了。他老婆兒子嫌他丟人,後來再不肯認他。」

這麼說來,爸爸和張爺爺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同樣淪落,同樣被家人放棄,難怪後來成為師徒。我好一會兒不說話。洪姨嘆氣:「幸好你爸這些年一直照顧著他,給他花的醫藥費都不知道有多少了,不然他那身體哪裡挺得到現在。」

「洪姨,你說我爸以前也很愛喝酒,那為什麼我從小到大都只見他每天飯後喝一點酒而已。」

「就是把你抱回來之後,他像變了個人,喝酒一下變得很有節制了。所以我讓你去勸他,他會聽的。」

我出神,洪姨突然不安:「哎,我怎麼又說到抱你回來了,收回收回,你當我沒說。」

「沒事,我爸自己都跟我講清楚了。」

她放下心來:「要說他對你真沒說的。我家老趙以前疼是疼守恪,不過也就是下班回家負責逗一下罷了,哪像你爸又細緻又耐心。」

我心裡亂紛紛的,講不出話來。

「你放假可得回家好好陪陪你爸,別跟守恪一樣,完全在家裡待不住,養兒子就是給別人養的,想想真沒意思……」

洪姨嘮叨著,不過我再沒聽進去了。我原本計畫暑假去全天打工,好好賺點錢,這時卻突然歸心似箭,只想馬上回家了。

還沒等到正式放假那天,清晨時分,我接到爸爸打來的電話:張爺爺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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