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那種融化感一直持續到醒來。不必拿周公解夢出來,都知道這種夢意味著什麼。

明明已經進入夏天,我居然頭一次做起了春夢。更糟糕的是,夢見的不是虛無縹緲遙不可及的明星,而是生活中認識的男人。

那個男人儘管面目不清,但身形修長,穿著白色醫生袍,根本不用猜測,我夢到的是許子東。

——何慈航

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拍照約在一個周末下午,經過造型師、化妝師長達兩個多小時的擺弄之後,我變得面目全非。而第一次進攝影棚站到鏡頭前,則是近乎魔幻的經歷,比站在辛笛面前讓她審視更讓我不自在,我身體僵硬,目光飄忽。一想到掛在辛笛工作室牆壁上的那張巨幅海報,我就萬分沮喪,懊惱之感陡然升起。

我憑什麼就被他們說服相信我有與那個女孩子相同的氣質?

這完全是一個錯誤。

辛笛弄錯了,祝明亮弄錯了,錯得最離譜的那個人自然是我。

「放輕鬆。」「下巴再抬高一點。」「左邊肩膀略微放低。」「臉再向右側一點。」「過了過了,收回來。」「背要綳直。」

攝影師不斷發出細緻甚至自相矛盾的指令,我機械地照做著,顧此失彼,被弄得越發混亂。

「眼神太渙散了。」「不對,下巴要收回來一點。」「來,現在集中注意力,看我的鏡頭。」

我盯向他手持單反的鏡頭。進棚的時候,祝明亮就跟我科普了那套設備如何昂貴犀利,現在攝影師正通過鏡頭看著我,而鏡頭大約是不會說謊也不會出錯的。想必他已經發現,他在浪費時間。

我聽到叫停的聲音,回頭一看,辛笛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我猜她大概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工作人員四散休息,我頹然坐到地上,伸展僵硬的雙腿,她走過來遞一杯咖啡給我,坐到我身邊。

「是不是我表現得實在太糟糕,你不得不來給我勵志了?」

她失笑:「不,我並不擅長烹制心靈雞湯,你也不像你認為的那麼糟。沒接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初次面對鏡頭表現不自然是正常的。我認識很多模特兒,還特意請教過,照她們的說法,要想保持鎮定,既要知道觀眾與鏡頭的存在,又要視他們為無物。」

我實話實說:「可是我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符合你們的期望。」

她看著我,神情是溫和的:「你可以質疑老祝的目光,畢竟這段時間他被我逼得急了,搭訕了不少女孩子去公司面試,看走眼的時候太多。但你要相信我,我認可的女孩並不多。」

我腦中再度浮現她堂妹的美麗面孔,嘀咕著:「我跟你堂妹明明是兩回事。」

「我堂妹拍那組照片至少是十來年前的事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你是想告訴我,她已經老了,不再是海報上那個美女了嗎?我不相信,我認識一個姐姐,今年三十四歲,仍然非常美。」

她笑:「不不不,你誤會了,我妹妹還是美女,甚至更有吸引力,但她的整個氣質與過去不一樣了。她完全沒有照片上的那種任性不羈、好奇與孩子氣,看上去十分沉靜。」

「你是說我身上還有這些東西嗎?可是任性啊孩子氣什麼的,又不是什麼好事,泛濫起來簡直就是一種作。」

她搖頭:「好多人愛把跟自己不一樣的想法、行為舉止視為作,忽視了別人有保持不一樣的權利。我喜歡不一樣的人。」

「問題是,跟別人不一樣就像是混在一群羊里的一隻羊駝。」

她側頭想想:「這個比喻挺有趣。這麼說吧,其實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地方,不過大部分人早早選擇了放棄,心甘情願變成羊群的一分子,換回安全、認同,還有與社會的融合。而另一些人,出於某種原因,一直保留著自己的天性。我接受我的不一樣,也一向喜歡別人的不一樣。」

「跟別人不一樣是孤獨的,並沒有看起來那樣有趣。」

「你可以把它看成自己的天賦,接受它,正視它。」

我攤手:「這算什麼天賦。要像你一樣有設計才能,得獎無數才叫天賦好不好。」

辛笛哈哈大笑:「這是祝明亮說的吧?」

「嗯。他說你年少成名,得獎無數,是國內數得著的頂尖設計師。」

「老祝說話一向誇張。我不是一個謙虛的人,但我沒他說的那麼厲害,距離我心目中的頂尖,還有一段距離。」

「反正我有的只是你們無端認定的那一點特別而已,實在是……太虛無縹緲。」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們其實根本無從選擇。你看,相比才華而言,我還更想要與眾不同顛倒眾生呢。」

我被逗樂,可內心依舊彷徨不已。

「我們都得接受自己,然後再努力變得更好。客觀地講,你不具備走伸展台的身體條件,但面孔和氣質有特點,這一點很重要,對於平面模特兒來講,特點就意味著辨識度與可塑性,你需要磨鍊的是表現力,對著鏡頭,不僅僅是不畏懼就可以了,還要釋放出你平時忽略甚至隱藏的那一面。」

我琢磨一下,依舊不得要領。她拍拍我:「慢慢來,先從放鬆開始,你會找到感覺的。」

我知道她是在鼓勵我不要畏縮。她確實安慰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橫下心來:從小到大,早就習慣無視別人異樣的眼光,現在何不把鏡頭當成路人?不過是為了賺點錢,試鏡失敗,大不了就是賺不到這筆錢,哪至於就要鬧到懷疑人生的地步。

拍照甚至比大促期間分裝打包還要累得多。從攝影棚出來之後,我匆匆趕去上班的地方,迎面看到趙守恪站在公司樓下,他盯著我:「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看著怪怪的。」

我儘力卸了妝,但眉毛已經被化妝師修過,頭髮更是被髮型師又剪又吹並加了大量髮膠定型,實在弄不回原樣。我不想拿一個根本還沒譜的事講出來供他批評,只得反問他:「你怎麼在這裡?萬一董雅茗的媽媽看到你,可不會給你好臉色。」

「她媽媽已經去學校找過我,還威脅說要跟我未來的導師談,實在是……」

他搖搖頭,將一個批評咽了回去,我替他補上:「這也太可笑了吧。你們都是成年人了,你情她願,不存在誰拐帶誰,有什麼可告狀的。」

他仍是搖頭,顯然不想再說她什麼:「我剛送雅茗過來,她情緒很不好,你替我寬慰一下她。」

我「嗯」了一聲,轉身向裡面走,只聽他說:「如果她罵我,你就順著她狠狠罵好了。」

「可是她幹嗎要罵你?」

「我跟她分手了。」

我驚得站定回頭看著他,他異常平靜,看不出任何錶情,轉身便走了。我跟他從小熟識,可是他畢竟不是周銳,我不能夠追上去毫無顧忌搖他的胳膊問最隱私的問題,只得眼看他走遠,然後進公司上班。

董雅茗的傷心則是毫無顧忌的。

她正在她媽媽辦公室里號啕大哭,哭聲隔著緊閉的房門傳出來,外邊辦公區的員工當然全都保持著一個側耳傾聽的姿勢。我沒心情加入偷聽的行列,徑直去後面庫房開始按單子配貨。

我自己滿懷心事,好奇心不知從何時開始用盡了,似乎再不想去探究任何秘密。

不過董雅茗在下班後等著我,眼睛哭得紅腫,我只能陪她。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她沒罵他,只是想求得一個解釋,但是我哪裡解釋得了趙守恪的行為,從小到大,我們都處於相互不理解的狀態。我只得說:「你媽媽反對啊,你能完全不顧你媽媽的感受嗎?」

「不能。可是他都不爭取一下,似乎我根本不值得他努力。」

明知無望還去努力,不像趙守恪會做的事——不過我覺得講出這話來,完全不能安慰董雅茗。

「也許他並不愛我。可是我們已經……」她喃喃地說,聲音低微下去。

「這個問題你媽媽是怎麼說的?」

「她叫我再也不要提這件事。」

「你媽比你開明。這件事確實不是兩個人永遠在一起的保證,甚至連婚姻這種法律認可的關係,都沒辦法讓兩個人長長久久、永永遠遠在一起,有時候只能順其自然。」

她聽不進去,也難怪她,我並不擅長安慰人,而她要的只是一雙傾聽的耳朵。

我陪她在大街上足足走了四個小時,幸而天氣晴好,溫度適宜,還算適合散步。她不停講他們在一起吃過的小餐館、去過的電影院、說過的話,每一個回憶都配合一個「為什麼」。到後來我累得兩條腿如同綁了沙袋一般沉重,只得告饒了,把她塞進計程車內,囑咐她回家,再來辨明自己的方位。我離學校有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乘公汽車需要轉一次,坐計程車實在捨不得,只得拖著步子慢騰騰地走著,沒走幾步,身後有人叫我的名字:「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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