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3

三天後,我回公司約見盧湛。他見面就說:「你看起來精神不錯。」

那是自然。一旦橫下心來拋開雜念,不再患得患失,反而容易放鬆,睡眠足夠後皮膚有了光彩,出門之前化了淡妝,穿略寬鬆的真絲襯衫配外套,幾乎看不出身形走樣,進公司時前台已經掩飾不住驚訝,想必看到的與她想像的失婚懷孕婦人相差太遠。

我莞爾:「休息確實是必要的。盧總,我與萬泰的王總確定了培訓方案,請你過目。」

他有幾分意外:「王總那邊不是一直在提出新的要求嗎?」

「我把他的要求歸納之後,有針對性地調整確定了一套方案,昨天送去與他交流,做了一些局部修改,他表示接受,並希望儘快啟動。」

「許可,我給你放了假,但你明明還是在工作。」

「盧總,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公司內部人事管理這一部分,我會儘快與同事做好交接,但我希望能和人事部門商量出一個相對彈性的工作安排,繼續跟進前期的客戶,需要休息的時候一定會告假。」

「佳茵昨晚也跟我談到你,我實在還是有幾分擔心。」

「我這個年齡,不會為一份工作付出健康和孩子的代價,一定會量力而行。希望盧總同意我的想法。」

說服盧湛並不難,難的是之前的鋪墊。

這三天里,我不可能一直躺著休息。我不僅與客戶溝通,拿出讓他們接受的方案,昨天晚上還打電話給李佳茵。這樣與人談心,當然違背我的本意。可是人在江湖,妥協幾乎是必然的。

我主動打電話過去,不必開口訴苦,便已經得到了李佳茵大量的同情和無數條建議。她連珠炮般問了我許多問題,我只能儘可能回答。當我提到想要繼續工作時,她表示不解:「以你老公的收入,你根本不需要擔心不工作沒錢養寶寶。是不是他已經轉移了財產?」

「我們還未談到財產這個問題。」

「那他有沒有請求你原諒,重新開始?」

送上門去,就由不得你半吞半吐了,我如實說:「他倒是說了不想離婚。」

「哼,他要想求得原諒,就必須徹底懺悔,許可,你千萬別心軟,男人犯錯誤的成本過低,很快就會重蹈覆轍。」

她說得倒也不無道理,只不過她不了解孫亞歐,他實在不是那種會認錯的男人。我試圖將對話帶到我希望的方向:「我請教了婦科專家,她說我的身體和胎兒都沒什麼問題。佳茵,我知道你和盧總是關心我,不過,我手頭的工作有很多都有連續性,如非必要,中途易手會給客戶帶來不好的體驗。」

「唉,女人從懷孕到生孩子,幾年下來,確實什麼都耽擱了。結婚之前,我也有無數計畫,現在可好,被孩子困住,算是已經徹底放棄再出去工作的打算,但在懷孕之初,我就堅決要求盧湛把在上海的一套房子轉到我的名下,等孩子生下來後,我又讓他……」

我沒料到還有份兒聽老闆的隱私,吃驚之餘不免汗顏,幾度想要插言,她已經講得興起,一時打不住了:「……盧湛還想讓我去美國再生一個女兒,我跟他說了,如果不給我足夠安全感,這事就沒得商量。女人真的貪財嗎?胡扯,我們要的只是安全感,是對我們付出努力照顧家庭的認可和尊重。許可,你也得想清楚這件事,不能把身段看得太重要,清高得不肯談錢。就算你可以挨,可以拚命工作,也得想想你要付出多少辛苦,怎麼才能做到兼顧事業和養育孩子的責任,憑什麼讓你的孩子享受不到應該擁有的一切。」

我比她年長近四歲,可她語重心長,明顯覺得在這方面我需要好好補上一課。我當然明白,她是拿我當朋友,才會如此傾囊以授,不管怎麼樣,我都是感激的。

「嗯,我明白,我會好好考慮這件事的。」我重新將話題拉回到工作上,「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喜歡這份工作,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繼續工作。」

「我覺得當務之急還是……」

知道一個人對你抱有好意,總歸是件好事。花了大半個小時,我們總算達成一致,我必須在原則問題上堅守底線,堅持工作也未嘗不可。

所以,今天與老闆交涉進行得頗為順利。

對於三十歲以後的女性來講,退出職場容易,重返就難了,我想保持一份完整的履歷,必須做出努力。我只能自我安慰:我確實用了心機,但並無惡意。

可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已經變成自己從前做夢都不會成為的那種人。

為一個「情」字要死要活,放肆沉陷其中,讓整個世界為之停擺,果然只能是年輕時的專利。

就算繼續努力與現實世界保持一段距離,也逃不過現實的潛移默化。也許我還做不到像李佳茵那樣務實地考慮問題,但已經不會一味打落牙齒獨自咽下,而是能冷靜下來,計算每一步的得失利弊,做出相應的妥協。

除了拿回一部分工作,還包括同意孫亞歐住回家中。

理想而高潔的狀態當然是徹底切割這段變質的感情,然而,談何容易。

這個男人,我愛了十年之久。

那些願意承受的苦,大抵都不能算苦,甚至有幾分甘之如飴。

只不過,走到今天這一步,人事全非,再談感情,未免可笑。

子東打來電話問我情況,我告訴他:「他已經搬了回來,而且說不想離婚。至於他是看在孩子分兒上,還是出於其他考慮,我不知道。我只想平安度過我的孕期。」

他頗有些吃驚:「你總應該弄清楚他的想法。」

「我實在沒多餘的精力去研究這個問題了。子東,你是男人,大概體會不到女性這個時候會有力不從心的感覺。當年媽媽在生你前幾天還在上班,門診和手術都照常進行,真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那你還堅持上班幹什麼?如果你是為經濟問題操心,奶粉錢可以由我出的。」

「不不,子東,謝謝你,我還有積蓄,暫時不必為錢發愁,但我不想困在家裡,我需要這份工作讓自己保持正常狀態。」

「好吧。但是這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唉,哪裡來的什麼長久啊,變化永遠快過計畫。」

「那天姐夫說他不想離婚,也許他是想回頭了。」

我無可奈何地笑:「子東,你這又是站在男人立場上提了一個天真的假設。他想回頭就回頭,我在這裡無條件等候,哪有這等好事。」

「姐,我知道他傷害了你,可是,為孩子著想……」

「別做這樣的猜測了,子東,你不了解亞歐,他不是那種肯走回頭路的人,不然當年也不至於與前任老闆鬧得那麼僵。」

「那他何必搬回來,而且說已經送走了那個女人?」

「我不知道,他沒再提,我也沒再問。」

「姐,你不要這樣置身事外。」

「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躲都躲不開的,哪裡能裝不相干的樣子。不過,現在我只是想讓自己保持心境平和。」

「可是既然他說不想離婚,就是還想挽回,姐姐,我勸你還是看在孩子的分兒上,試著原諒,與他修復關係。」

「你不了解他這個人,他把一切都看成理所當然。也許他根本不認為自己需要被原諒。」這句話講出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竟然可以用這麼冷靜超然的口氣來批評他了,大概心是真的已經死了。

結束和子東的通話之後,我熱了一杯牛奶,回卧室去處理郵件。孫亞歐搬回來這幾天,我們似乎很容易便達成了活動範圍的默契,其實與過去沒什麼兩樣,主卧室屬於我,客房屬於他,但鑒於客房較小,我還是把以前兩人共用的書房留給了他,把筆記本和常用的東西搬進主卧內。

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門鈴被按響,我出來看可視對講,赫然發現父親站在單元門外,子東神色緊張地跟在後面,我頓時嚇了一跳,連忙給他們開門。他們進來,我問:「爸爸,你們怎麼有空過來?」

子東搶先解釋說:「我剛才在陽台上給你打電話,被他聽到……」

話沒說完,父親打斷他,直接問我:「孫亞歐人呢?」

這時亞歐從書房走出來:「爸爸,您……」

話猶未了,爸爸已經劈面一拳揮了過去,亞歐被打得後退兩步才站穩,子東試圖抱住爸爸,但爸爸暴怒之下,氣力大得驚人,一掌便推開了子東,又是一拳打在亞歐臉上,亞歐鼻血頓時流了出來。

我大驚,張開雙臂擋在他們中間:「爸爸,住手。」

父親和我身後的孫亞歐幾乎同時說:「你給我讓開。」「可可,走開,這裡沒你的事。」

我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爸爸,不要。」

這時亞歐試圖拉開我,子東一把抱住了爸爸。我回身用力推亞歐:「回書房去。」

他不動,我怒道:「我不在乎你繼續挨揍,但我爸爸已經上了年紀,我不想他有事。你給我進去。」

他深深看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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