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在孫亞歐面前,我大言不慚,說我能理解的事情足夠多了,其實我剛剛踏足的,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世界和生活。

想到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他們,朝九晚五,在堂皇的辦公室里努力往上爬,與一個人相識、戀愛、結婚、離婚……我的脊背竄過一陣涼意。

——何慈航

找到孫亞歐工作的地方並不難。

我上網一搜,發現他居然算是小有名氣,有近期商業媒體篇幅頗大的採訪報道,配有一張他倚著辦公桌的照片,穿白色襯衫,打著藍色條紋領帶,對著鏡頭神情放鬆,薄唇掛著一個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再搜索他就職的公司,抄下地址,乘公交車過去。那是一幢位於市中心的40餘層的辦公樓,高高的台階通上去,是一個寬闊的大堂,大理石裝飾,看上去比許可工作的地方更為氣派,至於我打工的那個小商貿公司租的老舊寫字樓就根本沒有可比性了。

混在進進出出衣飾鮮潔的一眾白領之中,我這個長袖T恤加牛仔褲的打扮分外格格不入。我不理會保安的側目,佯作鎮定地研究了一下寫字樓的結構,找到電梯所在走過去,那裡有一群人分成幾撥,分別在幾部電梯前靜靜候著。剛好一部電梯下來,我跟隨著走進去,卻找不到想到樓層的按鍵,旁邊一個女孩子看出我的困惑,問我:「你去幾樓?」

「37樓。」

「那你要換一部電梯,這部只到30樓以下的雙數樓層。」

我謝過她,等電梯停靠,灰溜溜出來,換電梯重新下一樓,再研究電梯門上方的提示,發現八部電梯到不同區間的雙數與單數樓層,複雜得讓人眼暈,折騰了一陣,我總算到了37樓,又被前台小姐叫住,與許可公司那位親切的前台不同,她的禮貌來得十分冷淡,用眼角餘光將我迅速從頭到腳一掃,問我要找誰,我報上孫亞歐的名字,她又問我與孫總是否有預約,我的火氣被她逗了上來,笑道:「請通報他,我叫許可,讓他馬上出來見我。」

她有點被我大剌剌的口氣嚇到,打電話進去,孫亞歐馬上出來,看到是我,略微意外,還似乎有些哭笑不得,將我領進他的辦公室:「想見我並不難,何必說你是許可?」

「我想試試你太太的名字是否已經被你屏蔽了。」

有時候像我這樣明目張胆地倚小賣小,別人還真是沒辦法。他無可奈何地問:「想喝點什麼?」

「謝謝,不必。」

他還是叫秘書送一杯咖啡進來,然後問:「找我有什麼事?」

「孫先生,上回我就說過,我對別人私生活沒興趣,也沒有管閑事的興趣。但是我覺得婚姻維持不下去了,不妨好說好散,放任自己的情人去騷擾已經懷孕的太太,未免太沒格調了。」

他有點不解:「什麼意思?」

「一個小時前,我去找許姐姐有事,剛好看到你那位長腿女友去她公司跟她談判。」

他的臉沉下來,停了一會兒,才淡淡地說:「以許可的性格,只要擺出冷漠的態度,就足以打贏任何談判對手了。」

我不可思議地笑了,嘲諷道:「你的心可真大。那你有沒有想到,以你情人咄咄逼人的性格,會講出什麼樣傷人的話來?」

「她說什麼了?」

「我只聽了個尾聲,許姐姐說她已經提出離婚,但你的情人依舊不依不饒。誰是誰非,沒什麼可評價的,許姐姐是成年人,能夠處理好自己的事情,本來不需要我為她打抱不平,但你們如果欺負她愛面子不肯撕破臉皮爭執,不會到你公司來吵鬧,就不斷得寸進尺,我可看不下去。」

「第一,我不知道她會去找許可——」

「現在你知道了。」

他不理會我的打斷,繼續說:「第二,幾天前我已經跟她明確分手了。」

我吃驚地盯著他,他搖搖頭:「當然,我也不該跟你說這些事,不過還是謝謝你對許可的關心。」

「你會跟許姐姐和好嗎?」

他沉吟一下:「如果換作是你,會接受講和嗎?」

我笑,斬釘截鐵地回答:「當然不,絕對不。」

他毫不意外,反而笑了:「我不該問這個問題自取其辱,你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愛憎分明,自然是討厭我的。」

「你誤會了,我討厭的是欺騙、背叛,和許姐姐不一樣。我是一個容忍度很低的人。許姐姐看來比我寬容大度得多,而且你們又有了孩子,好像有和好的理由與必要。」

「但是我並不喜歡孩子,也不想要。」

「哦,那沒關係,許姐姐想要就行了。不是人人生下來都有父母雙全呵護備至的福氣,有點缺憾也沒什麼。」

我看問題的角度顯然有些讓他愕然:「你多大了?」

「我馬上滿十九歲。」

「你還小,有些事我沒辦法跟你解釋清楚。」

「不必解釋,十九歲能理解的事情足夠多了,我唯一不理解的是,男人的喜好怎麼如此變幻莫測,你娶了許姐姐那樣成熟溫婉的女人,應該是能夠欣賞她吧,卻又跟一個邏輯混亂、心智簡直停留在少女時代的姑娘搞到了一起。真神奇。」

他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定不與我計較,我決定見好就收,不再窮追下去:「當然,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我關心的只是許姐姐。如果你不愛她,至少可以做到尊重她,不打擾她。我說得沒錯吧?」

「謝謝你對我太太的關心。」

「再見。」

從寫字樓出來,外面的陽光明亮晃眼,季節已經迅速過渡到了暮春時分,花匆匆開了又謝,道旁的法國梧桐甚至沒來得及落盡上一季的枯葉,就以驚人的速度重新生滿濃密的樹葉。我突然有一點恍惚,彷彿不知身在何處。

在孫亞歐面前,我大言不慚,說我能理解的事情足夠多了,其實我剛剛踏足的,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世界和生活。

想到或許有一天,我也會成為他們,朝九晚五,在堂皇的辦公室里努力往上爬,與一個人相識、戀愛、結婚、離婚……我的脊背竄過一陣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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