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6

我頭一次在孫亞歐臉上看到深深震驚的神情:「你竟然完全沒有跟我提起。」

「跟你說有什麼意義?你會看在我懷孕的分兒上和我結婚嗎?」

他默然。

「當然不會。那個時候,你根本沒有成家的打算,甚至也不打算談一場認真的戀愛。就算勉強與我結婚,也是一個錯誤。」

「但我是會為自己行為負責的人。」

我微哂:「你所謂的負責,大概是指陪我去醫院,給我付手術費吧。那倒不必了,費用並不昂貴,過程又很不堪,我不需要多一個人看著。既然決定與你分手了,我情願一人承受。」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年輕,因為恐懼,因為羞愧……亞歐,我有很多理由,沒必要再追問了。我並不怪你。」

這句話頓時觸怒了他:「你還嫌你的理智表現得不夠充分嗎?」

「我並不理智,否則不會……」

「不會與我結婚。」他冷冷地接上。

我沒有回答,這個態度無異於默認。他看著我,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其實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你會嫁給我。你在我身上吃過那麼大苦頭,我當時又正在倒霉,百事不順,脾氣說不上好,對你更稱不上體貼,在那種情況下,遠離我才是正常選擇。可是你容忍了我,甚至答應我不要孩子。」

「因為當時我愛你。愛情有時候確實是一種非理智的行為,我並不責怪自己愛上你,當然更不後悔與你結婚。我的選擇是我心甘情願的,我們的婚姻也給過我很多快樂時光。但是,那都過去了。翻這段陳年舊賬,並不想讓你負疚追悔什麼。我只想告訴你,關於孩子,」我把手放到腹部,彷彿要再立一道屏障,將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拒絕都擋開,「我在年輕軟弱的時候犯過錯誤,為了婚姻,也承諾過不要孩子。這大概是我當母親的最後機會,我不會放棄。你歡迎當然更好,不歡迎也沒關係,你怎麼想,我根本不關心——」

我站起來,從他身邊走過:「我已經不再愛你了。」

回到卧室,我爬上床,拉過被子裹住自己,努力調整著呼吸,讓冰涼的手腳恢複溫度。

塵封心底如此長久的事情,我從來沒想到會一怒之下重新提起。

有些痛楚清晰浮上來,彷彿傷口從未徹底癒合。

想到媽媽,我喉頭緊縮。

經歷那件事後,我們並沒有變成更親密的母女,可是我必須承認,自那之後,有某種紐帶將我與媽媽聯繫起來,我對她似乎有了更深的認識。

她給我的尊重與理解,讓我下決心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就在媽媽問起的那一刻,我下了決心,就算再多不舍不甘,也要斷絕與孫亞歐的聯繫。

不過我的決心只維持了三年時間。他重新出現在我面前,沒人知道我在矛盾中掙扎得多麼痛苦,但後來我還是認了。

當我向家人提起準備與孫亞歐結婚時,父母一齊震驚。我的前男友是父親一位同事熱心介紹的,人品條件被他們認可。父親尤其不能接受女兒說分手就分手,短時間內便決定與另一個人在一起,脫口說出:「你這樣會被人說是水性楊花。」

我的臉漲紅,卻無法自辯,只能沉默以對。

媽媽單獨與我談話:「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但你要想清楚,婚姻大事不能衝動。」

「我知道。」

「你確定你做了正確的選擇?」

不,我不確定,我只是決心再一次聽憑情感驅使。我含淚看著她:「媽媽,您說過,沒人能保證自己做的每個選擇都對。但我會努力好好生活。」

「可可,別的事我可以不干涉,但婚姻這場賭注太大,我和你父親不能看你草率行事。讓我們見見這個人再說。」

我安排孫亞歐與家人一起吃飯,父親一直冷著臉,而孫亞歐偏偏從來不是那種熱切求表現求認同的人,這頓飯吃得接近冷場,父親問到他的工作,他直言相告正在失業之中,父親愕然,隨即簡直要推桌走人,幸好媽媽把他拉住。

過後,媽媽鄭重跟我說:「他沒什麼不好,甚至暫時沒有工作也不是最大問題。但他性格比較自我,未必會是一個好丈夫。」

「我知道。」

「跟一個過於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生活在一起,會很辛苦。」

我聲音更低一點:「我知道。」

她長久地看著我,嘆息一聲:「既然如此,我沒什麼可說的了。」

她跟我父親是怎麼說的,我不得而知,總之父親再沒說什麼。我就那樣結婚了,只是簡單地去民政局領取證書,然後搬去他在瀋陽路的小公寓,沒拍婚紗照,沒擺酒席,沒度蜜月——在亞歐的工作重上軌道之後,去紐西蘭算是他補償給我的蜜月旅行。

後來亞歐的事業越來越成功,父親對他也漸漸認同,坐到一起,倒還算聊得來。媽媽則始終保持著一向的周到禮數,沒對我的婚姻再發表意見。直至她去世前的最後幾天,我坐在她病床邊發獃,她突然問我:「可可,你過得好嗎?」

我愕然抬頭看她,她面孔浮腫,眼神有些渙散,我不確定她神智是否清醒,握住她的手:「媽媽,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她長長嘆息著,不再說什麼。

現在看來,媽媽始終是不放心我的。

我的眼淚順著眼角淌了下來。

當年我在她腹內,肯定也曾這樣試探著伸展手足。她當時遠離故鄉、家人,在更為孤獨的情況下感受我的到來,不知道我帶給她的是什麼樣的驚嚇。

為什麼她不試著與何原平講她已經懷孕,兩人共同面對?

為什麼她會為了自保將何原平置於那樣的境地?

為什麼她會留下我?她可曾在某個階段感受到對我的愛?

為什麼她選擇沉默到最後,不給我任何關於身世的解釋?

我憑什麼確定我能獨自做一個更好的母親?

……

這不是一個個問題,更像一個個死結,沒人給我答案,我無法釋懷,放到一邊,讓它們自生自滅。想起亞歐說我留下孩子,是試圖找到自己人生疑難的解答,我有深深的不安。有時我們無法面對內心真實的想法,會給出一個借口,我不希望被他言中,讓這孩子替我承擔如此重擔。

可是怎麼才能做到放下?

我將手放到小腹上,試圖感受從子宮傳來的其他信息。

孩子大概已經安睡,可以不必感受到我心底的波瀾。想到一個生命正在體內安全而寧靜地生長,我有滿足感。

然而,孤單到無人可以分享,再大的喜悅也生出幾分凄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