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5

對,我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大齡無知少女。

諷刺的是,我媽媽是資深婦產科醫生,但她在家裡幾乎絕口不提她的工作。我開始發育之後,她給了我一本生理衛生科普小冊子,囑咐我認真讀一讀。我讀了,小冊子文字平鋪直敘,不帶任何感情|色彩,足以把一個剛步入青春期、對於男性還沒有具體想像的小女孩嚇得做噩夢,就跟小姨十五歲時在醫院裡守候我出生時給產房裡傳出的尖叫嚇得半死一樣,我又害怕又迷惑,不能理解女生為什麼會面臨這麼多問題。

當然,我不能把我在大學期間沒有談過像樣的戀愛歸罪於這本小冊子。我個性拘謹,不習慣情緒外露,根本不懂如何應對男生的追求,蹉跎下來,沒有一段有頭有尾的明確感情經歷,到二十四歲,一片空白地遇上孫亞歐,淪陷來得毫不奇怪。

發現懷孕時,我剛辭去工作,正忙於找一份新工作,他已經五天沒與我聯絡。我打電話給他,他說他在出差,語氣十分冷淡。我再多問一句他什麼時候回來,他便略不耐煩地說:「正在開會,回頭打給你。」

等了兩天,他也沒打過來。

我並不怪他,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他沒有認真戀愛的打算,求仁並不見得就能得仁,而緣木怎麼也不會求得到魚。我決定為自己的行為埋單,壯起膽子找了家偏僻的小醫院,挂號排隊,躺上了手術台。

那是一段可怕的經歷,我從來沒對任何人提起過,包括我的好友夏芸在內。

如果只是終止於那間手術室,我也許還能從記憶里把它徹底抹掉。但是我的噩夢出了醫院仍舊一直持續著,在術後連續大半個月出血不止,還得投遞簡歷,奔波於幾個公司進行面試,內心焦慮,面無人色到連化妝都無法遮掩。一天晚上,媽媽把我堵在房間里,關上門,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既羞恥,又愧疚,同時混合著恐懼,張口結舌,講不出話來,她沒有追問,但是盯著我,是一定要知道答案的樣子。

突然,我橫下心,直視著她的眼睛,告訴她我做了人工流產,然後等待她的發作。她吃驚,目光複雜,卻沒有發怒,問末次經期的時間、手術的時間、我目前的身體情況。她這個醫生的姿態讓我茫然,我只能一一作答,最後她囑咐我早點休息,第二天午休時間一定要去她工作的醫院。

不必媽媽強調,我也知道情況的嚴重程度。

到醫院的時候,她仍在接待一個病人。我在外面等待,只聽負責接待分診的小護士與她的同事嘀咕:「嚴醫生這人總是這樣好說話,都這個點了,那女的又沒掛到她的號,硬擠進去講幾句好話,她就接著看,每天不知道要額外看多少病人,連累我們不能按時下班吃飯。」她同事笑道:「別抱怨了,她對病人倒真是有耐心,我要是身體也有問題,等也要等著讓她來檢查。」同事走後,小護士不客氣地跟我說 :「喂,你不用等了,上午的門診時間已經結束了。」

我好不尷尬,沒有吭聲。小護士不好公然發作,臉色更加難看。

這一等就是半個小時,病人總算出來了,媽媽讓護士去吃飯,示意我進去,給我做檢查。

我解衣服,動作十分遲疑。其實我已經有過躺在陌生而面無表情的醫生面前接受檢查和手術的經歷,她是我母親,對著她,我最不該覺得羞澀。可是巨大的羞恥感撲面而來,再度將我淹沒,我的眼淚撲簌簌直往下落,她拿紙巾給我,這個舉動讓我在一瞬間退回到兒童時期,一下哭得聲哽氣咽,同時意識到,就算真正小時候,也沒在她面前這麼放肆哭過。她坐在我旁邊,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舉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可我仍舊感覺她像是一個可親寬容的醫生,而非一個慈母——這個念頭一浮上來,我的罪惡感更加強烈:我哪裡有資格苛求更多。

等我平靜下來,她給我做了檢查,告訴我出血不止是吸宮不全引起的,她親自重新給我進行了清宮。

躺在手術台上,讓媽媽來做這種手術,是一種比流產更不堪回首的經歷。我猜她與我一樣,內心都極不好受,但她的表現仍舊是十分專業的,聲音鎮定,手勢穩定。我的恐懼感漸漸被撫平,可是我並沒有輕鬆起來,內心有無窮無盡的自我厭棄。

完事之後,她給我開了葯,講解可能的危害——「涉及這類手術,就算不願意讓我知道,也一定要到可靠的醫療機構,如果炎症不及時治癒,擴散到相鄰器官,甚至可能影響未來生育,」她補充道,「當然,那只是最極端的情況。治療及時恢複得好,完全可以避免。」

我慘淡地說:「無所謂,我不在乎,反正我將來也不想生孩子。」

她字斟句酌地說:「可可,我知道對女性來講,經歷這種手術的過程很可怕,對情緒有影響,但是你是有機會完全康復的。你要有信心。」

「不,其實我早就有這個念頭。」

「為什麼?」

我反問她:「媽媽,你後悔過成家生孩子嗎?」

她怔住。

「我要是您,肯定會後悔。明明是專業過硬的醫生,可是忙完工作還要承擔所有家務,放棄深造,拒絕調到更好的醫院擔任更重要職位的機會……」

「誰跟你說的?」

「小姨。」

她苦笑:「她在北京,並不了解情況。」

「我覺得她說得沒錯。我從小看到大,再清楚不過。如果沒有我和子東,您會更輕鬆一些。媽媽,您並不是那種有了孩子萬事滿足的女人,我不認為您從家庭生活里得到的快樂,抵得過您承擔的辛苦。」

她的表情凝住,突然有深刻而掩飾不住的倦容,我幾乎懊悔剛才說的話。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我過得並不比別人更艱難。」

「好吧,反正我不想過您的生活。不,您別這樣看我,媽媽,我保證不會再發生這樣丟臉的事情。」

她搖頭:「可可,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沒人能保證自己做的每個選擇都對,甚至在做了選擇之後會萬分追悔都是可能的。不管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我都希望你快樂。」

快樂這麼簡單的事,在某一個階段,都顯得奢侈而遙不可及。我不吭聲。

「他……是什麼樣的人?」媽媽遲疑著,終於問了一個屬於母親關心的問題。

我澀然回答:「不重要,我們分手了。」

她再沒說什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