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年輕的時候,我們要的是愛情,不計代價與得失。

三十歲之後,尊嚴似乎變得更重要了一些。又或者是,時間也磨平了我的愛情。

這樣一想,多少有點蒼涼。

可是人生的種種無可奈何,我們都得習慣、接受。

——許可

除了偶爾的晨吐與胃口不佳、乏力之外,我端詳自己,小腹有微微的突起,可是腰圍只略放大了一點,穿上寬鬆衣服,並不明顯。如果不主動特意強調,沒人注意到我已經懷孕。我開始改穿平跟鞋,放緩步伐,不再像從前那樣大步疾行,來去匆匆。

但在工作方面,我沒什麼改變。盧湛感覺滿意,又有點過意不去:「許可,我不是那種壓榨員工的老闆,你現在身體狀況特殊,千萬不要勉強自己超時工作。」

我笑道:「放心,我不會拿健康開玩笑,一定將工作量控制在體力許可的範圍內。」

話是這麼說,其實我已經有疲憊感了,我只能拿媽媽的例子來激勵自己。六歲那年,媽媽懷了第二胎,同時將我接回身邊。我當時懷念外公外婆和小姨,與父母講起話來都怯生生的,根本無法親近,可是我親眼看著媽媽挺著日漸突出的腹部上班、做飯,同時還要安排來漢江市看病的大伯一家,一直工作到子東出生前的兩天。休完產假,又繼續回去工作。我就算年幼,也知道她的辛勞非同一般。現在同樣有了身孕,再回想起來,她簡直如同超人。我想我大概沒辦法達到她那樣的地步,不過家務一直有鐘點工料理,我至少可以不耽擱工作。

更何況,從某種意義上講,工作也是我的一個寄託,可以讓我不至於陷入感情困境不能自拔。

李佳茵在周末打來電話,說要約我見面,送我一些全新的多餘的嬰兒用品,順便幫我高效率地做好懷孕生產的準備。我原本提不起精神做社交應酬,可是無法推託她的好意,而且她是老闆太太,好不容易對我釋去那點莫須有的嫌隙,再不處理好關係,簡直就是給自己找彆扭,於是請她來我家喝下午茶。

她準時過來,參觀了我家,看過我與孫亞歐的合影之後,大力恭維我有一個帥哥老公,而且裝修品位甚佳,是她喜歡的格調,又感嘆自己已經沒多餘心思花在家居布置上,家裡亂得夠嗆。

「等你生下寶寶才知道,家裡很難再回到秩序井然的狀態。到處是寶寶的玩具、衣服,有一次盧湛回家,坐到沙發上寶寶換下的紙尿布上,馬上跳起來,好一通抱怨。」

我想像那情景,也不禁失笑。

「你打算把哪間房用作兒童房?」

我指一下次卧,她端詳著:「色調太沉重了,要刷成明亮的顏色,把窗帘換掉,還得買新傢具。」

我還完全沒考慮到這些,遲疑道:「我原本想先讓孩子和我一起睡,等以後精力顧得過來再考慮重新裝修兒童房。」

「親愛的,專家並不推薦讓寶寶跟父母睡在一張床上,我們也不能像外國人那樣,孩子一生下來就放在一個單獨的房間,反正你的卧室足夠大,最好先買一張童床,放在你的床邊,既方便照顧,也便於培養孩子心理上的獨立感。」她突然帶點詭異地笑,略壓低聲音,「再說了,長期和孩子睡在一張床上,也影響夫妻之間的親密感。你先生會有意見的。」

我只得尷尬地賠笑:「來,我做了奶茶,嘗嘗這種曲奇,味道不錯。」

我們坐到陽台上喝茶,她繼續指點我:「兒童房的改造,你可以交給先生做,先試著動手組裝兒童房傢具,再把家裡所有的傢具裝上防撞條,讓他全程參與進來,他參與越多,付出越多,對孩子的責任感就會越強。」

我有些發怔,這些情感難道不是天生就具有的嗎?還需要像做反射實驗那樣來加強的嗎?

「你得做好大採購的準備哦,要買的東西實在太多,必須列一個清單出來。」

「比如——」

「比如你要準備不同尺碼和季節的孕婦裝,還要配一個待產包,醫院生產時用。寶寶要用的東西就更多了,不同規格的奶瓶、奶嘴、奶瓶刷、消毒鍋、嬰兒碗、勺、圍嘴、紙尿褲、爽身粉、隔尿墊……」

她看到我茫然的表情,笑了:「別急,我都存了資料,回頭髮一份郵件給你。」

「太謝謝你了,一想到這得花多少時間去採購,我就頭大了。」

「你現在月份還小,要注意休息,不要著急,這個可以等懷孕到七個月左右,身體狀況穩定,再開始慢慢採購。對了,還有童車,我跟你說,一部好的童車非常重要……」

聽起來沒有一樣是不重要的,沒有什麼可以省略,養個孩子比我想像的似乎要艱難得多。

我只得點頭受教,同時將話題引開:「奇怪啊,我突然發現,這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多同樣懷孕的女性,簡直隨時都能看到挺著不同尺寸肚子的孕婦從我面前經過。」

李佳茵哈哈大笑:「我懷孕的時候,也是這感覺。現在嘛,我就覺得到哪裡都能碰到帶著寶寶的媽媽。」

我陪同乾笑著,內心還真不希望我的世界放眼望去充斥孕婦,這感覺讓我陌生,甚至不安。

送走李佳茵後,我癱倒在沙發上,感覺比上班還累,好長時間緩不過勁來。子東過來看我,我對著他大發感慨。

子東也大笑了,然後解釋說:「你覺得你看到孕婦比從前多,其實是一種心理投射。你懷孕了,會下意識關注周圍與你一樣的人,原本只是偶然出現的某個因素,因為你的關注,放大成一個普遍現象。比如從前你是不打算要孩子的職業女性,下意識便會尋找你的同類,所謂『吾道不孤』,就是這個道理。」

我同意,人是群體動物,渴望歸屬於某個種類,哪怕絕對的特立獨行,一樣可以被進行歸類。

可是我與那些孕婦是不一樣的。她們的另一半期待著新生命的降臨,而我跟孩子的父親處於不戰不和的狀態,婚姻處於破裂的邊緣。

子東當然了解我的心思,他坐到我旁邊:「姐,我想去找姐夫談談。」

我苦笑搖頭:「沒有這個必要。」

「難道你真的打定主意要離婚嗎?」

「子東,你不會認為我會拿離婚這件事來掉花槍吧?」

「孩子始終還是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比較好。你確定當一個單親媽媽,一邊上班一邊獨自帶孩子,能夠保持快樂平和的心態?你又憑什麼保證孩子願意自己的生活出現這樣的缺失?」

當然,我什麼也保證不了。

我黯然不語,子東有些不安:「姐,我不是存心要刺傷你。」

「我明白。子東,道理我全都懂,可是,夫妻相愛,意趣相投,對於生活有一致的目標,還能充滿喜悅迎接計畫之外意外到來的孩子,攜手終老,同時享受孩子慢慢成長的過程——這樣完美的狀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幸擁有的。」

「你不能苛求完美,姐姐,如果姐夫肯回頭……」

「子東,你覺得我們的父母婚姻幸福嗎?」

他遲疑了,這證實了我的一個猜想。是的,早在知道自己生父另有其人之前,我就對父母的婚姻持否定態度。如果沒有疾病將他們分開,他們毫無疑問將會白頭終老,然而那是建立在母親無限隱忍與付出基礎上的一種古怪的和平。他們更像兩個簽訂協議搭夥過日子的人,在他們身上,我從來都看不到愛情,甚至談不上多少溫情。我相信子東跟我有同樣的感覺。

「據說父母當著孩子面爭吵,對孩子的傷害最大。從小到大,我倒是沒見過他們爭吵,可是我一直都覺得家裡的氣氛十分壓抑。」

「他們吵過架的。」

我大吃一驚:「什麼時候?我怎麼不知道?」

「那時你去上大學住校了,我在讀初三,每天都有晚自習,一般八點半放學,到家差不多是九點。有一天我感冒發燒,老師放我提前回來休息,我到家的時候,才七點鐘。」

子東頓住,我屏息等待他繼續說下去,停了好一會兒,他才重新開口:「我用鑰匙開了門,發現他們關在卧室里,裡面有摔東西的聲音,還有……對罵。」

我徹底驚呆了,張一張嘴,馬上閉緊,難道我要去問他們相互罵對方什麼嗎?這種往事,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弄清楚。子東顯然也是這樣想的:「我輕手輕腳關上門,跑了出去,在外面遊盪了兩個多小時,還給你的宿舍打了電話,你的室友說你去自習室了。等我再回去,家裡恢複了平靜,他們一個看電視,一個看書,跟平時沒什麼兩樣。要不是我在廚房垃圾袋裡看到打碎的花瓶,簡直會以為是發燒產生了幻覺。」

「過後你怎麼沒告訴我?」

「那天過後,我寧可不再想起,也就再沒給你打電話說這件事了。」

他那時還只是一個初中生,在感冒發燒的情況下獨自徘徊街頭,我又偏偏不在。我不禁眼圈發熱,伸手去摸他的頭髮。他苦笑:「你總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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