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

許子東開著許可的車載我去接收爸爸的醫院,路上我問他是怎麼找到的,他告訴我:「我也只是試著打電話給一個個急救中心,詢問是否有接收符合何原平特徵的病人,運氣還算不錯,終於找到了他。他是凌晨時分被送過去的。」

「他到底怎麼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據說他倒在馬路上,頭部著地,昏了過去,那個路段行人稀少,他在地上躺了將近一個小時,環衛工人從他身邊經過,聞到酒氣,以為只是醉鬼,沒有在意,後來有路人打電話報警,他才被救護車送到附近醫院,經檢查,他的頭部輕微腦震蕩,額上縫了四針,沒有大礙。」

我喃喃地說:「在家的時候,他會喝點小酒,但十分節制,我從來沒見他喝醉過。」

「也許他心情不好。」

也對,他確實很有借酒澆愁的理由。可是竟然喝到醉倒街頭,我還是不能相信。如果沒有人好心送他急救,後果會怎麼樣,我根本不敢想下去。

到了那家醫院,我跑進去,只見我爸坐在急診室外面,頭上包著紗布,衣服髒得一塌糊塗,散發著難聞的氣味,樣子十分狼狽,我衝過去,抓住他的肩膀就狠命搖:「你想嚇死我嗎?你渾蛋!你渾蛋!」

許子東在旁邊看得呆了一會兒,才伸手拉我:「他受了傷,你不能這樣。」

「我不管,痛也是活該。」

話是這麼說,我還是放開了他。他苦笑:「對不起。」

我再也沒有力氣,癱坐下來,把頭靠到他腿上,哭了起來。

他撫著我的頭髮,嘆一口氣,再次說:「對不起,小航。」

許子東載我們回到市中心醫院,爸爸去洗澡換衣服,出來之後問我:「你怎麼還不去上學?」

我沒有吭聲。

「還在生我的氣?真的對不起,小航,我喝了點酒,只隱約記得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摩托車從後面帶倒了,後來的事都想不起來了,手機也丟了,沒辦法給你打電話,只想等到天亮再說。」

「你為什麼會喝得這麼醉?」

「也沒喝多少,那酒的後勁太大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還有個哥哥?」

他皺眉:「你怎麼知道的?」

「許可找到梅姨,她帶我們過去找你。」

「你不該去那裡。」

我生氣地說:「那你為什麼要去找他?他明明就是一個渾蛋。」

「剛才還說我渾蛋呢。」

「那是我氣急了,你不算。他才是真渾蛋。」

「別說粗話,他畢竟是長輩。」

「什麼長輩,他都不認你,跟我更沒有關係。渾蛋就是渾蛋,老了也只是老渾蛋而已。」

他嘆一口氣:「每個人都會有干蠢事的時候,我不會再去找他了。」

我盯著他,等了一會兒:「你不打算跟我說一下你過去的生活嗎?」

他沉下臉來:「許可跟你都說了什麼?」

「她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我爸爸,可我對你的一切都不了解。」

「因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沒有再提的必要。小航,從你成為我女兒的那一天起,我就下了決心,要把那些事徹底丟開。」

「你總拿這些話來打發我有意思嗎?就算我不是你唯一的女兒,你總是我唯一的爸爸,我不想找不到你的時候,還得通過別人來知道你的下落。」

「小航,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只有你一個女兒。」

「何必自欺欺人,你可沒當著許可說過這話,我不需要你給我做這種保證。」

他一臉頭痛的表情看著我,我知道他根本就是不願意繼續談這個話題,但想到他昨天被親哥哥趕出家門,借酒澆愁,喝醉之後被車撞了,獨自在街頭躺了那麼久,又在醫院急診室坐等天亮,我的心頓時軟了,氣哼哼地說:「算了算了,你不願意就別說吧,反正我不知道的事已經太多了,多一件少一件,區別不大。」

這時,梅姨拎著水果與牛奶走了進來,爸爸馬上說:「小航,你趕快回學校吧,不要耽誤功課。」

我跟梅姨說了再見,拿了書包出病房,但馬上拐進隔壁病房。這裡的結構是兩間病房共用一個封閉式陽台,陽台兼備會客與晾曬功能,中間用格柵分隔開來,我已經與這邊的病人混得面熟,打個招呼拉把椅子靠牆坐下,果然把隔壁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我的哥哥姐姐再三打電話叫我回來,說是老宿舍拆遷,要算拆遷款給我。我推辭不要,他們都不肯,說我過得最艱苦,如果當年他們咬咬牙,也許我就能留在城裡,現在一定要給我一點補償。我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總覺得父母不在以後,兄弟姐妹之間的感情是最真的。沒想到你大哥……」這是梅姨的聲音。

爸爸苦笑:「以前我師父要教我算命,我始終不肯學,也不讓他給我算命。我總覺得命這個東西,一旦能夠預知,就再沒有什麼想頭。現在只能說,人各有命,不認命不行,也許我大哥說的是對的,我們之間的親人緣分早就斷了,我不該還妄想有人記得我。」

「別這麼悲觀,你女兒慈航真是緊張你,反駁起你大哥來伶牙俐齒,你沒有白疼她。還有許可……」

「不要提她了。」他打斷梅姨,「要不是師父住院,我真不想在這裡多待一天。」

「我明白,省城是我們的老家,可是越變越陌生,老宿舍這麼一拆,以後再也沒有回家的感覺了。」

「那麼大片宿舍,我沒想到會拆遷。」

「廠子效益一直不好,他們的日子也過得不容易。」

「我知道,他有一兒一女,負擔也不輕。」

他們談來談去,都是閑話家常,並沒提到我最想知道的事情,我正有點失望,只聽梅姨突然說:「原平,我可以借一筆錢給你付住院費。」

「那怎麼行?你做鄉村醫生,生活也不寬裕。」

「我剛說了啊,哥哥姐姐分了拆遷款給我,眼下我用不到這筆錢……」

「你這樣偷聽可不好。」

我一回頭,許子東正皺眉看著我,明明一夜沒睡,他竟然還是一身白袍筆挺,看不出任何疲憊走形。我並不尷尬,笑道:「小點聲。你從來都沒偷聽過?告訴你,偷聽可以聽到很多有趣的事。」

他一臉的不贊成:「明知不對的事情,我不會去做。」

我冷不丁壓低聲音問:「你媽媽怎麼對不起我爸爸了?」

他的臉陰沉下來,沒有回答,我呵呵一笑:「別緊張,其實我不是非要打聽那些陳年舊事,我只是想告訴你,只要是人,都會有情非得已的時候,用不著成天正氣凜然的。」

他被我堵得說不出話來,然後默默轉身離開。我深深後悔,其實他們的媽媽如何對不起爸爸,我多少有些好奇,但也只是好奇而已。逝者已矣,有資格決定懷恨還是釋懷的只有爸爸,我無權說什麼。不過爸爸是他幫忙找到的,我沒道謝,還毫不客氣搶白他,這個逞口舌之快的毛病,確實得改改了。

我無心再聽下去,拎起書包怏怏下樓,卻發現許可和她丈夫孫亞歐一起站在住院部的外面。孫亞歐先看到我,向我點點頭,我原本懶得理他,可是腦中靈光一閃,走了過去,直接問許可:「許姐姐,梅姨是你送過來的?」

她遲疑一下,點點頭。

「她要借給我爸爸的錢,也是你出的吧?」

她懇切地說:「慈航,梅姨是很願意幫你爸的,但她的拆遷款還沒有拿到手,而且她在農村做鄉村醫生,收入微薄,有一兒一女,負擔也不輕,所以我求她出面,至少你爸爸能夠接受一些。你就算猜到了,也別告訴你爸,好嗎?」

我苦笑:「我沒那麼不識好歹,許姐姐。我走了,就當我沒碰到你好了。」

許可和許子東姐弟兩人都肯這樣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行事大方得體,性格寬容平和,對比下來,我真是既乖戾,又自以為是,莫非我的性格來自我完全不知根源的遺傳?

想到這一點,我非常沮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