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

我的手機時不時一響,然而都不是爸爸打來的。

洪姨問我:「你爸回來了嗎?」

「沒有。」

「別急別急,也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他那麼細心的人,不會有事的。」

這當然無法讓我覺得寬慰。

趙守恪打來電話,說他今天沒見過我爸。我也知道,我爸不可能去找他一個學生商談借錢的事。

周銳說他要過來陪我,我拒絕了:「這裡是醫院,病房內多一個人都轉不開身,你不要來添亂。」

照道理講,我的性格算是獨立。很小的時候,爸爸就經常出門做事,有時去偏遠的村鎮,會一走幾天,但他走之前都會跟我講好他去幹什麼,多長時間回來,然後交代洪姨幫忙照顧我,我根本無須擔心。

這是我頭一次完全不知道他的去向,與他失去聯繫,我內心忐忑不安,努力想說服自己鎮定下來,不要胡思亂想,卻越想越害怕,同時深悔剛才不該心血來潮去弄什麼占卜——如果我沒弄錯,那個卦象頗為不吉。我只能安慰自己:你這半瓢水的手藝,能占准才怪。

又過了一個小時,爸爸還沒回來。跟張爺爺同一個病房的有五位病人,連同陪護的家屬全都已經睡著了,或高或低的鼾聲此起彼伏,只有走廊的燈透進來的昏暗光線。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孤單得可怕,只能走出來,坐在走廊上發獃。

不知坐了多久,許子東帶著許可過來。許可說:「慈航,跟我走。」

「去哪兒?」

「子東告訴我,你父親到現在還沒回醫院。我給他以前一起下鄉插隊的梅姨打了電話,她家人告訴我,梅姨剛好在今天下午回了省城的娘家,我拿到號碼重新打給她。他們兩個以前是同學、鄰居,他們的父親是同事,都住在化工廠老宿舍區里,現在那套房子由你父親的哥哥住著,我們推測,你父親應該只可能是去找他哥哥借錢了。」

我怔住。當然,我早就知道爸爸不是李集本地人,他的口音、舉止做派與周圍人全都不一樣,身上一直有種異鄉人的氣質,但他從未提起他的家鄉與親人,更不曾有什麼親戚之間的往來。我以前竟然從來不知道他老家就在省城,還有一個哥哥。我那麼愛他,依賴他,自認為也一定是他最愛的人,卻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強烈的挫敗感讓我講不出話來。

許子東說:「我送你們過去。」

「你還要值班啊。」

「我跟主任說一聲,請同事幫忙照看一下,太晚了,你又有身孕,我不放心。」

許子東開車,載著我們過江,到了一個老舊的居民區,這裡的路名竟然就叫化工廠,然後分出化工廠南一路、東二路,臨街外牆上都刷了一個大大的「拆」,在夜色中依然醒目。一位阿姨披了毛衣外套,獨自在路口等著。許可連忙讓許子東停車,我們下來。

「梅姨,這位妹妹就是我跟您說過的何慈航,抱歉這麼晚還來打攪您。」

她微笑:「沒事。我帶你們去何家。」

這裡路燈昏黃,樓房高低錯落,方向更是橫七豎八,毫無章法可言,樓間距狹窄,若沒有熟人帶路,真是很難找到。

許子東躊躇:「這麼晚了,貿然上去敲人家的門不大好吧?」

我瞪他一眼:「你們留在下面,我一個人上去好啦。」

梅姨說:「不要緊,他們應該不會見怪。」

上到三樓,我敲門,過了好久,防盜門從裡面打開,一個穿碎花睡衣的老太太隔著外面的鐵柵欄門狐疑地打量我們,不高興地說:「你們是誰,這麼晚了來找誰?」

梅姨禮貌地說:「您好,我叫梅雪萍,住在前面單元,跟何原平是同學,請問何建國在家嗎?」

她不答,反問:「你們有什麼事?」

「她叫何慈航,是何原平的女兒,我們想問問,何原平今天有沒有過來?」

「不認識這個人。」

門被粗暴地關上。梅姨一臉驚詫:「是16棟302沒錯啊,我以前來過。」

我氣急,舉起手來不管不顧地重重拍門,直拍得隔壁一家鄰居都將門開了一條縫偷看,這邊門才再度被拉開,一個穿背心短褲拖鞋的老頭兒站在那裡,在屋內燈光映照下,我看得一下呆住,他背佝僂著,有與瘦削四肢不相稱的大肚皮,頭已經半禿,可是五官看上去和我爸爸有不容置疑的相似之處,跟我家牆上掛的那位我從未謀面的爺爺更是像到十足。

梅姨跟他打著招呼:「何大哥,我是梅雪萍,以前來過你家。」

他冷冷地說:「何原平來過,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

「七點過來,他要借錢,我告訴他,我沒錢可借給他,不要再來找我。他馬上走了。」

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你弟弟,你連他借錢的原因都不問,就這麼打發他走?」

「他因為流氓罪坐牢,連累爸爸媽媽和我在鄰居面前抬不起頭,我們早就斷絕和他的一切關係了。」

「流氓罪」,我被這個幾個字驚呆了。許可插話:「他是被冤枉的。」

老頭兒冷笑:「冤枉?所有被抓起來的人都這麼說。」

我回過神來,也冷笑了:「他是你親兄弟,講話不要這麼刻薄,給自己積點口德。」

「我早說過,我沒有他這個弟弟。趕著這裡要拆遷的當口兒,他就冒出來借錢,想得倒美。我告訴他,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真搞笑,這宿舍是你們父母的遺產,我爸爸也有份的,他沒來爭什麼,只想借點錢,你居然一口拒絕,說得過去嗎?」

那老太太突然從他身後跳了出來:「二老的養老送終全由我們負責,他有什麼資格來爭遺產。你們趕快滾,不然我要報警了。」

我氣得哆嗦,正要說話,許可攔住我:「請二位少安毋躁,何原平和我們都不是為房產而來的。何先生的師父在省城住院,他只是需要借一筆錢救急,過後肯定會還。你們不借也無所謂,但我們想知道他離開後會去哪裡。」

「不知道,他只說他再也不會過來,我說謝天謝地,說話要算數哦。哼,反正我們也快要搬走了,你們休想再來騷擾。」

門再度被關上。

我們只得沮喪地下樓來。許可說:「慈航,關於你爸爸的那個所謂流氓罪……」

我看著她,她卻似乎一時不知道如何說下去了。我搖搖頭:「算了,不必解釋,爸爸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

「不,慈航,我必須講清楚,」她咬一咬牙,很快地說,「你爸爸確實因為這個罪名被勞教了三年,但他是無辜的,我媽媽……間接造成了這一切。對不起。」

我的腦筋有些轉不過彎來,而許子東也一臉驚愕,顯然剛剛知道這件事。我呆了好一會兒,頹然搖頭:「你跟我說對不起有什麼用。我現在只想找到我爸爸。」

梅姨嘆氣:「唉,沒想到原平的大哥這麼絕情。」

許可無可奈何:「梅姨,您還是回去休息吧。我們回醫院去等著,就算要找,也得等明天天亮了。」

上車之後,許子東先送許可回家:「你現在必須照顧好自己,好好回家睡覺,有消息我會馬上通知你。」

他開車帶我回到醫院,已經是半夜時分。醫院的燈光將走廊照得分外慘淡,他說:「你去我們值班室休息一下吧。」

我搖頭:「謝謝,不用,反正我也睡不著,就坐病房裡好了。」

人無法抵擋疲勞。

我再怎麼睡不著,這樣枯坐著,還是困了,便伏到張爺爺床邊打盹兒。恍惚之間,我好像回到了李集鎮上的家中,推開虛掩的院門,桑樹冒出新綠,茶花仍開得正好,來福在屋檐下趴著,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可是家裡沒人。我一間間屋子看過去,找不到爸爸和張爺爺,等我再出來,來福也不見了……我猛然驚醒,嚇得冷汗直冒,嚴格地講,這甚至算不上是一個噩夢,可那樣的一無所有,卻是我最害怕的情景。我抓住張爺爺露在被單外的那隻枯瘦的手,眼淚一顆顆落了下來。

這時許子東走了進來,俯下身輕聲對我說:「我找到你爸爸了,他沒有大礙。」

我獃獃看著他,一時無法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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