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4

過了差不多一周時間,我正在公司,接到何慈航打來的電話:「許姐姐,我家張爺爺病情危急,已經在轉來省城的路上,可是我去省人民醫院問了,那邊說必須排隊等床位。張爺爺的情況不能等,我給你弟弟打了好幾個電話,他都沒有接。能不能麻煩你聯絡一下他,請他幫忙把張爺爺安置到中心醫院。」

我連忙安慰她:「慈航,你別著急。我弟弟在工作時是不接聽私人電話的,我馬上跟他聯絡,然後給你回話。」

我先打子東的手機,果然無人接聽,再打他科室的電話,請同事給他留言,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他總算打了過來:「姐姐,什麼事?」

我將大致情況告訴他,他說:「床位確實已經滿了。」

「應該可以加床吧?」

他沉默一下,反問我:「姐,你確定要管這件閑事?」

「這怎麼叫閑事?」

「她父親並沒跟你相認,你也不能確定他就是你的生父。」

我生氣地說:「子東,這個時候說這話幹什麼。」

「你難道忘了,以前爸爸那邊的親戚、鄉鄰來省城看病,都得由媽媽無條件出面接待,放下自己的工作,為他們找最好的專家、安排床位不說,有時他們一走了之,媽媽還要墊付醫藥費。我們當時都不勝其煩,還曾經一起勸媽媽少理會他們,現在你自己倒要主動去牽連上一串含含糊糊的麻煩了。」

「子東——」我急了,「這不是一回事。」

「我看不出有什麼區別。」

「媽媽對……慈航的爸爸深深負疚,小姨也證實了這一點。以他一向的為人和對我敬而遠之的態度,我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彌補,事實上,那樣的傷害也根本無法彌補,現在是我唯一能幫上一點小忙的機會,你怎麼能計較我會被他們佔到便宜。」

他又是一陣沉默。

「好吧,我會儘力安排。」

子東就職的市中心醫院不僅是本地規模最大的醫院,在周邊幾省也享有盛譽,門診與住院部常年都在超負荷狀態下運行,連走廊都已加滿床位,子東好不容易才為張爺爺在外科爭取到一張加床。我下班過去,不免納悶:「為什麼會放到外科?」

子東告訴我:「他的右腳已經發生嚴重潰爛壞疽,恐怕需要截肢。」

我大吃一驚,再看何原平,他守在病床邊,神情看上去十分平靜,但也透著深深的疲倦。我拉子東到拐角的地方,問他:「為什麼會一下發展到截肢?上次慈航來諮詢的時候,你說可以在當地治療,該不會是怕添麻煩敷衍他們吧。」

子東沉下臉來:「姐,你當我是什麼人了。沒錯,我認為你並不真正了解他們一家人,不希望你貿然與他們扯上太深關係。但我是一名醫生,涉及診斷治療,我怎麼可能私心誤導他們。患者腳趾早有潰爛現象,我提醒過他們要注意及時清創,DKA這種病,癥狀複雜,本來就會降低人的免疫力,他又有高血壓和其他身體問題,合併發作起來,就算早早轉到我們醫院,也未必能避免目前的情況。我可以帶你去看另一個病人,同樣是患糖尿病,一直在我們這裡治療,兩年時間右腿做了三次截肢手術,從腳掌一直截到大腿。」

我呆住,只得道歉:「子東,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問。剛才我是太著急了,別生我的氣。」

他嘆一口氣,搖搖頭:「幸好我是你如假包換的親弟弟,才不會跟你生氣。」

「是是是,尤其我是孕婦,智商打折你必須包涵。」

他被我逗笑,搖搖頭:「你的臉色不大好。」

「三十開外的職業女性要靠粉底撐氣色的,現在我已經減少化妝了。」

他不放心地問:「這幾天飲食正常嗎?」

「還好啊,早上都沒太有想吐的感覺,就是連著幾天下午都會覺得頭暈,剛才開車的時候也有一點。」

「走,去我辦公室,我替你量下血壓。」

「哎,等一下,張老先生動手術的話,費用會不會很高?」

子東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麼:「辦入院的時候,我問了那位何先生,患者是沒有醫保的,動手術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我能不能先墊一筆錢在這裡,你讓醫院別向他催費?」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姐,我知道你想盡心意,但人家也不會傻到以為預交的那點住院費總用不完,你必須先徵求他的意見,看他能否接受。」

「別這樣做,他不會接受的。」

我們回頭一看,何慈航走了過來,大概從電梯出來正好聽到最後這兩句對話。「我打電話請你幫忙辦住院手續,他大概又要訓斥我。」

我有點尷尬,更有幾分難受,沒想到何原平對我竟如此抵觸。看來,小姨說時間會沖淡一切並不確切,他們之間並非普通恩怨,當一個男人被無辜勞教三年,以後的生活只能蹉跎於小鎮,靠操辦喪事糊口,怎麼可能輕易釋懷。「這樣的話,我盡量不再出現,不過慈航,有什麼事的話,請還是給我打電話,好嗎?」

何慈航聳聳肩:「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擰,平時他是很好說話的人。對不起,許姐姐。」

「沒關係,不方便給我打電話也沒事。有什麼問題,就只管找我弟弟。」

子東抗議:「我是內科醫生,管不了外科的事……」我瞪他,他只得打住,「好,找我吧,我會儘力幫忙。」

何慈航笑了:「我不會不好意思的,許醫生,請耐心應付我,直到我家張爺爺出院。我先過去了。」

她走後,我看子東,子東只得搖頭:「這女孩,真是厲害。」

「嗯,我放心了,她對付你綽綽有餘,你擺冷臉也嚇不到她。」

「拜託,我才是被嚇到的那個人好不好。走,去我辦公室。」

子東給我量血壓,發現略低於正常標準,他收好血壓計,告訴我:「懷孕中高血壓當然比低血壓來得危險,不過也不能忽略血壓低這件事,你要加強營養,適當運動,多吃易消化含蛋白質的食品,盡量通過改善飲食來調整血壓。」

「嗯,我記住了。」

「姐,爸爸知道你懷孕了也很開心。」

「你跟爸爸說,我新工作很忙,等這個周末我會過去做大掃除。」

「不用不用,清潔我自己來做就好。對了,爸爸對你換工作這事是有意見的。」

我苦笑:「我知道,他肯定又說年輕人沒定性沒恆心,動不動跳槽不是什麼好事。我都快三十五了,哪裡還年輕。再說我畢業十來年也只換了三次工作而已,不算動不動跳槽吧?」

「他是老觀點,講究對工作從一而終,老是念叨外企的福利健全,生孩子休產假都有保證,你為什麼偏偏跑去個什麼諮詢公司,聽著就不正規……」

我扶住頭,呻|吟一聲:「別說了,我的頭又暈了。」

子東哈哈大笑:「別暈別暈,我送你回去好了,順便檢查一下你的冰箱和藥箱,看看哪些葯該扔掉。」

我們一起下來上車,由子東開車,我坐到副駕駛座上,問他:「我這段時間沒過去,你和爸爸吃飯還是那樣胡亂對付嗎?」

子東嘆氣:「爸爸催我趕快結婚,找個老婆回來做飯。」

我駭笑:「這話也說得出口。你怎麼回答?」

「我能怎麼說?我只能告訴他,現在沒幾個女孩會下廚肯下廚,我要說找老婆是回來做飯的,估計會被當場拍死。」

「說真的,你到底有沒有正式交過女朋友?」

「你也這樣。尊重一下我的隱私好不好。」

我嗤之以鼻:「告訴你,我見過你小時候洗澡的樣子,你在我面前沒有隱私可言。」

「喂,你怎麼一懷孕就開始講話百無禁忌,跟我們院里的護士大姐一個風格了。」

我哈哈大笑,不肯放過他,繼續追問,他終於招架不住,只得承認確實對一個女孩子有了好感。但是——「她一直若即若離。」

我吃驚:「這是在跟你玩曖昧啊。」停了一會兒,我加上一句,「子東,不要陪她玩這種遊戲,你會因此失去很多機會。」

「我不需要很多機會,那會讓我應接不暇,太浪費時間了。」

我不免有些不平:「你條件這樣好,這麼優秀,唯一的缺點就是內向,臉皮不夠厚,不然什麼樣的女孩子追不到。」

他哭笑不得:「你這是鼓勵我努力成為一個厚臉皮嗎?」

我想一想,搖頭嘆氣:「算了,臉皮是天生的,我們姐弟兩人都皮薄,沒辦法。」

回到小區停車之後,我們向我住的單元走去。我突然止步,台階上坐著一個漂亮的長髮女郎,正饒有興緻地逗著我樓下鄰居家的一隻金毛,同時與鄰居聊天。鄰居見我過來,笑道:「你回來了,你朋友等你好半天了。」

那是俞詠文,我們已經七年不見,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她依舊漂亮,我頭一個念頭是:我也攤上傳說中鬧上門來談判這回事了。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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