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

隔了一天,我去江對岸會見一名重要客戶,已經快到目的地,對方卻打來電話,聲稱有要緊事需要處理只能取消約見再約時間。我無可奈何,車子掉頭之際,看到遠處省人民醫院的招牌,心中一動,駛了過去。

我想到了流產。

這是家大醫院,遠離我家與公司,碰到熟人的概率較小,解決問題然後返回公司繼續上班,手術做得乾淨的話,幾乎可以做到若無其事——這想法之冷血,令我自己都覺得全身掠過寒意。

我努力遺忘的往事涌到眼前。

就算到了三十四歲,我也並沒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媽媽,希望她沒有離開我。

媽媽去世之初,我十分悲傷,花了兩個月時間才做到情緒慢慢平復,我一直懷念她,但沒有像此刻一樣,強烈意識到我的人生已經有了永久的缺失。也許是重新置身於醫院裡,感受到壓抑沉重的氣氛,勾起那段折磨人的記憶,一陣空洞的疼痛讓我的心抽緊,幾乎想要痛哭出來,可就算在這種充滿病痛折磨與生離死別的地方,每個人都努力控制著自己,我也無權失態。

我只能停留在外面,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情緒。

何慈航過來跟我打招呼,才將我喚回現實之中。

我帶她去子東那裡諮詢。路上我問張爺爺的情況,她告訴我:「他被送去醫院的時候,處於昏迷狀態,治療了幾天,恢複了一點知覺,但醫生說他還是有意識障礙,沒有完全脫離危險。唉,我想請假回去,我爸不讓。他一個人守著太累了。」

「我記得上次周銳說過張爺爺成過家,還有一個兒子。」

她聳聳肩:「張爺爺的妻子早過世了,他和兒子關係一直不怎麼好,自從患上老年痴呆,沒法給人算命做法事之後,就根本沒收入,這十多年來看病買葯全是我爸負責,他兒子根本不打照面。我爸打電話過去,也只是想讓他兒子來看望一下,不過根本找不著人。」

我想起子東曾說過他在醫院早已見慣親人因為各種原因不肯照顧病人的例子,可是何慈航小小年紀,講到這種事語氣平淡,沒有任何義憤譴責,似乎完全不以為意,讓我有些驚訝。我遲疑一下,還是問:「醫療費用方面有沒有問題?」

「不知道,我沒有問。」

我很想說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忙,可總覺得這話說得太冒昧,只得欲言又止,何慈航突然「撲哧」笑了:「許姐姐,謝謝你,錢的事你不用操心,張爺爺不是頭次住院了,我爸應該扛得住的。」

她十分坦然,我覺得自己的心思簡直小家子氣十足。

從子東那裡諮詢出來,我想送她回學校,她謝絕,卻再次問我有什麼問題。她實在是冰雪聰明的女孩子,一眼看出我有不妥。我的生活中已經有太多掩飾,對著她,我突然不想撒謊。

「我懷孕了。」

親口講出來,哪怕對面站的只是對生孩子毫無興緻的少女,這件事也不再僅僅是檢測單上的一連串數據,或者內心掙扎要不要儘早解決掉的麻煩。

我不自覺摸向小腹,那裡平平的,沒任何異常。

理論上說,只是一粒受精卵而已,尚未發育出性別,更別提對外部世界的感知能力。可是一說到處理,就帶著冷冰冰的氣息,而一想到躺到手術台上,我更是呼吸困難,不是恐懼手術,而是恐懼自己最終變得徹頭徹尾地冷酷,失去感知溫柔情感的能力。

「如果不想要孩子,千萬不要生下來;如果決定生下來,請好好對待。」——何慈航說她講的只是一句廢話,可是對我來說,這句話很重要。她不知道,我們這些成年人永遠進退兩難,患得患失,皆因想得太多。她保留著孩子才有的敏銳,看到了問題的本質。

慈航是被丟棄的孩子,而我是媽媽不得已留下的孩子。

那個應該是我生父的男人這些年經歷了什麼樣的蹉跎,不會與我分享,也許對他來說,我意味著不愉快的回憶,他也許永遠不會明確承認我,可我看得出,他待慈航至親至厚,他們之間的父女感情讓我深深羨慕。

我的母親則以她的方式儘力善待我,關心我,指導我,就算留給我一個不明的身世。她過了辛苦而不愉快的大半生,得癌症早逝。我對她還能有什麼怨言。

他們經歷過什麼樣的生活,選擇怎麼樣生活,我哪有權利妄加評判。

我回公司,重新安排工作,等處理完手頭事情,已經是晚上八點。我開車回家,上樓開門,發現孫亞歐正坐在沙發上,我們面面相對,他問:「怎麼回來這麼晚?」

「有點工作才處理完。」

「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

「新工作還順手嗎?」

「還好。」

寒暄過後,室內有一種奇怪的靜默。此刻看起來是最好的談話機會,可我竟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時他站了起來,伸手拿過我手裡的包,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將包倒過來一抖,裡面的東西全傾倒在茶几上。我驚呆了:「這是幹什麼?」

他不理我,自顧自揀出裡面的病歷與檢測單,拿起來細看,然後視線移到我臉上:「這麼說,你真的懷孕了。」

「你怎麼知道的?」

他不回答這個問題,反問我:「檢測時間是四天前。你打算什麼時候通知我?」

夫妻之間一旦有了隔膜,就不存在所謂正確的時機了。我無話可說。

「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大概會想自行處理,根本都不打算通知我吧?」

被他言中了,我以前這麼做過,這次又確實動了這個心思。哪怕沒有付諸實施,我也並不想為自己做辯解。

「我畢竟也給孩子提供了一半基因,你要是以為可以不知會我一聲自行其是,就大錯特錯了。」

「亞歐,我想留下這個孩子。」

室內陷於長長的、沉重的沉默之中,可以清楚聽見彼此呼吸的聲音。

我知道,這句話對於亞歐來講,是比我懷孕更讓他意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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