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

我回頭看省人民醫院的門診大樓,堂皇氣派,不停有人進進出出,台階下有一個竣工銘牌,顯示是五年前新建的。

當年我爸是在哪個門外撿到我的呢?這個念頭一浮上來,我就想抽自己:神經病,如果是在垃圾桶里撿到你,你又能怎麼樣?難道還要去對著垃圾桶憑弔一番不成?

我一抬頭,意外看到前面站的是許可,上次見她還是一個多月前從海南回來那天。她穿著合體的深灰色套裝配白襯衫,頭髮綰成一絲不亂的髮髻,化著淡妝,拎著一隻黑色皮包,是標準的上班裝束,卻站在靠台階的位置發獃,神情看上去幾乎是慘淡的。我本來想不聲不響繞開走掉,可是又莫名有點擔心,她那樣內斂的一個人,在醫院裡出現這種表情,攤上的大概不是什麼好事。

想了一下,我還是走過去拍一下她:「許姐姐。」

她一驚,抬頭看我,近乎本能地勉強一笑:「你好,慈航,你怎麼在這裡?」

「張爺爺病了,在我們那邊縣城住院。我爸讓我拿他的病歷和檢查結果到這裡找專家諮詢一下。你沒事吧?」

「我……沒什麼。」

她實在不像是沒什麼的樣子,不過站在我的立場,也不想扮演一個過於愛管閑事的人,點點頭:「那好,再見。」

她攔住我:「等等,諮詢的結果怎麼樣?」

「別提了,起個大早掛專家號,排了近三個小時的隊,醫生草草掃一眼病歷,幾句話把我打發了:糖尿病併發症,具體到了什麼程度,要怎麼治療,需要到這裡做進一步檢查才能確定。」

「那倒不是他們敷衍你,沒有親眼看到病人,確實不好診斷。」

「我知道。」我嘆氣,「算了,我先回學校去了。」

「等一下,小航,我可以帶你去市中心醫院。我弟弟在那裡做內科住院醫生,雖然他還說不上是專家,但業務方面是很不錯的,你要不放心,我還可以請他找主任一起幫忙看一下,也許能給你一個稍微詳細點的答覆。」

我遲疑,可是馬上嘲笑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得了吧,你確實搞不定這件事,還是得他的親生女兒出面;就算你硬撐著不接受她幫忙,也改變不了什麼。我隨她出去上車,她發動車子,躊躇一下,突然說:「慈航,請不要告訴我弟弟,我們是在醫院碰上的。」

我點點頭。

市中心醫院離我的學校較遠,是本市規模最大的醫院。許可在內科住院部找到了她弟弟許子東,這次他穿著白色工作服,看上去斯文儒雅而又有專業的權威感,簡直可以直接走上醫院宣傳海報當醫生形象代言人。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儘管許可講清了來意,他的態度依舊是冷淡的,不過他看病歷和各項檢查結果卻十分仔細。

許可問他:「子東,你看用不用請你們主任幫忙看一下?」

他訕笑:「姐,你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這個病例並不複雜。」然後問我,「這位老先生患2型糖尿病已經有多年時間,平時有沒有按時服藥,注意飲食?」

「他有老年痴呆癥狀,一直都是我爸爸督促他服藥。但是近一個月,他沒跟我爸爸住在一起,我爸問過他徒弟,他們說話支支吾吾,實在不能保證。」

他點點頭:「老年糖尿病患者會有智力與記憶力減退的現象,並不見得是單純的老年痴呆症。結合病史來看,他的癥狀符合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簡稱DKA。糖尿病患者如果發生急性感染,或者中斷藥物,飲食不當,造成體內胰島素下降,生糖激素升高,就會引起高血酮、酮尿、電解質紊亂等一系列問題,這是內科臨床常見的一種急症……」

我奮力做著筆記,遠比在課堂上認真,生怕漏掉任何應該轉達給爸爸知道的信息。不過我發現醫生不僅有一套自成體系的書寫格式,連講話也都帶著深刻的職業特徵,除了一個接一個的醫學名詞讓人聽得滿是迷茫之外,他們永遠帶著保留,不會給你一個確定無疑的希望或者打擊。當然,來到這個地方的人都害怕失望,想抓緊最後一絲希望,渴望躲開註定落下的當頭一棒,不得不說,他們的這種講話方式是最合理的。

許可似乎看出我茫然不得要領,代替我發問:「子東,你覺得有無必要轉院到省城來進行治療?」

他沉思一下:「我的意見僅供你和家人參考,中心醫院的醫療條件在省內無疑是最好的,但同時床位壓力很大,如果不是特殊的疑難病症,我們並不建議轉過來。」

「還是問問你們主任的意見吧。」

許可為我竟然這麼堅持,而許子東只略微揚一揚眉,也沒再說什麼,帶我們去找了內科主任,請他幫忙看了病歷,說了自己的診斷意見。主任看上去脾氣不錯,笑著對許可說:「你們完全應該信任子東,他的判斷在我看來沒有什麼問題。對了,我記得那邊縣醫院內科的李醫生曾經到我們醫院來進修過一年,這樣吧,我給他打個電話,溝通一下患者的情況再說。」

主任翻通訊錄找到號碼打電話,很快找到了李醫生,兩個醫生溝通起來,我更加聽不懂,不過我聽得出來他問得仔細,那邊回答也頗詳盡。足足十來分鐘之後,他才放下電話,告訴我:「李醫生跟我談了他的治療意見,我覺得沒什麼問題,現階段還是留在縣醫院治療,小劑量胰島素配合補液,糾正代謝紊亂導致的高酮血症和酸中毒,降低血糖,消除酮體,同時密切注意各項指標的變化。我們會保持聯繫,看是否要隨時調整治療方案。」

我由衷地道謝,出來之後對許子東說:「謝謝你,許醫生。」

他淡淡地說:「別客氣。」

隨許可出來,我再次向她道謝,她說:「別客氣,張爺爺是你爸爸的師父,我幫忙也是應該的。」

我苦笑一下:「我跟爸爸也說過了,我不介意你們相認的。」

許可微微一笑:「順其自然吧。到我這個年齡,並不見得需要一個真正的父親作為精神上的依賴,更介意的還是真相,你爸爸不肯提的事,我不會去勉強他,慈航,你千萬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管怎麼說,我是很樂意有你這樣一個妹妹的。」

她有教養,大方得體親切,完全是理想中的長姐,可是我做不到順勢叫出一聲姐姐。對於自己的這種孤兒心態,我也無可奈何,只能轉移話題:「許姐姐,我不喜歡多管閑事,可是有件事我還是要跟你確認一下,你避開你弟弟工作的醫院,跑到另一家醫院去,又不想讓他知道,真的沒什麼事嗎?」

她一臉的猶豫不決。

「你要不願意講就算了,我不是非問不可。你身體沒事就行。」

我轉身要走,她攔住我,苦笑了:「慈航,我真的沒事,只是……我懷孕了。」

我拍拍胸口噓一口氣:「你臉色那麼奇怪,嚇得我以為……拜託,我十八歲,不是八歲,不至於聽到懷孕就會耳朵失貞。」

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三十來歲的女人皮薄至此,讓我暗笑,又不得不承認,她雪白細膩的皮膚染上一層紅暈,顯得十分動人,竟然只落在我眼裡,實在是浪費了。我對與生孩子有關的事情毫無興趣,可是突然又記起她曾說過她與先生是丁克一族,疑惑地看她:「你不打算要這孩子?」

她的臉如同血液瞬間流失一樣變得煞白,說不出話來。我苦笑:「我爸早就說我跟張爺爺混著,染上了不小的半仙脾氣,喜歡不由分說下判斷。對不起,確實不關我的事。」

「慈航,我很……矛盾。」

我一籌莫展地看著她,懷孕女人的矛盾無非就是要或者不要吧。「許姐姐,我是我爸撿回來的孩子,有時候免不了會猜想他們為什麼要扔掉我。不管怎麼想,都會心生怨恨,沒法做到心平氣和。所以我能給的建議就是一句廢話:如果不想要孩子,千萬不要生下來;如果決定生下來,請好好對待。」

許可長時間沒有說話,我也不認為我這無關痛癢的建議能有多大分量:「好了,許姐姐,你開車小心,我先回學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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