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

我回家的時候,那位女士已經走了,爸爸在拉二胡,我在院子里停步細聽,是《江河水》。他很喜歡劉天華,但極少拉這首曲子,說裡面有股憤懣情緒,今天會拉這首曲子,多少有些奇怪,在這嚴寒的天氣,琴聲聽來有無盡的蕭瑟滄桑。

我一直等他拉完才走進去,坐到他身邊的矮凳上,將頭靠到他腿上,他放下二胡,嘆氣:「你是大姑娘了,坐要有個坐相。」

「我要是你親生的,你才不會跟我講這話。」

他一臉的哭笑不得:「傻孩子,兒大避母,女大避父,親不親生都一樣。」

「根本不一樣,別騙我。」

他把我的雙手合在他的掌中。他手掌粗糙、寬厚、溫暖,觸感與周銳完全不同。我無來由地想哭。

「你看看你,我不跟你說,就是不想讓你無時無刻不惦記著這事。」

我明白他說得沒錯,仍咕噥著說:「我不管,你不許有了新女兒就不要我了,不許對她比對我好。」

「又說傻話。」

我突然抬頭定定地看著他,他不解地問:「怎麼了?」

「這次你沒說你只有我一個女兒。上午來的那女的是誰?跟你說什麼了?你是不是打算跟許可相認了?」

「小航,你要把你這聰明勁全用到功課上面,只怕可以考上北大清華。」

我知道他是在逗我開心,可是我根本笑不出來,獃獃看著他,挨了好一會兒,小聲說:「我不問了,你要認就認吧。」

我站起來,他拉住我的手:「小航,聽我說——」

我回頭看著他,他卻又沒說什麼。我點點頭:「是讓我別胡思亂想,對嗎?不用說了,我知道。」

「她再怎麼比我好,再怎麼是你親生的,也別不要我!」——其實我很想說出這句話,可是我忍住了。我的不安全感到了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如果放任自己一味索取更多的保證,我大概會走火入魔,把爸爸逼得更加為難。

寒假結束,我返回省城上課。

通常在一所講求升學率的高中度過三年之後,上了大學,都會有解脫之感。但我沒有。

一方面,猛然知道自己是個棄兒畢竟帶來的衝擊很大。另一方面,我並不適應省城。

在此之前,我一直不喜歡我生活的小鎮李集,這個地方從名字到居民都同樣平凡無趣,有三分之一的人我是認識的,另三分之二的人看著眼熟。而所有的人都認識我,知道我是何師傅那個來路不明的女兒。我有同學、夥伴,可是不用多敏感都深知自己跟他們不一樣,像一群羊里的一隻羊駝,羊群不會特意空出一塊地方孤立羊駝,可羊駝再怎麼努力讓自己縮小退後,也融入不了羊群。

到了省城,物種突然變得極為豐富,舉目所見,再不是單一的羊群,什麼樣背景、出身、性格的人都有,好似進了一個沒有牢籠的大動物園,沒人會特別注意一隻羊駝。

我本該鬆一口氣,不過恰恰相反,我感覺到空前的孤獨,還有一點恐懼。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內心已經被我生活的小鎮改造成了一隻羊。

躺在宿舍里不上課,當然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我打算做個好學生,至少要對得起爸爸給我繳的學費。

趙守恪對我的變化表示讚賞,認為我還算是孺子可教,認真替我做著規劃:「現在醒悟為時不晚。你的專業是國際經濟與貿易,優勢是就業選擇範圍大,但是特定專業可替代性也比較大,所以你必須在學好專業課的同時,多增加一些就業資本,比如修雙學位,學好英語,不要只想著過四級,盡量爭取達到專業八級,到大四的時候再考個報關員證。這樣就業就基本沒什麼問題了。」

我只得點頭受教,順便問他:「你和你的女朋友怎麼樣了?」

「老樣子。」

我追問:「老樣子是什麼樣子?」

「是我媽讓你打聽的吧?」

「臨走我又吃了一頓她做的紅燒豬蹄,不帶點情報給她說不過去啊。」

他哭笑不得:「你有點出息好不好?」

「我有個強烈的感覺,我要是真有出息了,你也懶得搭理我了。」

「很好,就為了讓我以後別煩你,你也得努力長出息了。」

反正辯論是辯不過他的,我只得耍賴:「你就告訴我嘛,起碼現在我可以不煩你了不是挺好嗎?」

他經不起我磨,只得說:「我們還在交往,不過我覺得她和我沒有將來。」

「為什麼?」

他反問我:「你還記得她說你是什麼?」

「小鎮少女,作,矯情。」我一一曆數著,忍不住好笑,「估計在你面前說得更多。」

「別忘了我跟你是鄰居,住你家對面,你是小鎮少女,我就是不折不扣的小鎮青年。」

「我得為她說句公道話了,她只是討厭我,才講那些刻薄話來氣我,又不是針對你。」

「她在省城長大,對著我們,潛意識是有優越感的。」

「喂,你別這麼敏感好不好。她是你女友啊,而且吃起醋來毫不含糊,肯定很緊張你。」

他冷靜地說:「現實就是這樣。我如果考研順利,畢業後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那跟她還有一點可能。否則分手是早晚的事。」

我大不以為然:「你不好好享受戀愛的快樂,倒直接操心會不會分手,真是杞人憂天。」

「嗯,你在踐行活在當下享受今天,那麼請問你的今天讓你快樂嗎?」

我怔住。

「生活里並沒那麼多能讓人沒完沒了傻樂的事,對吧?我早說過,你跟周銳混在一起,只會拉低你的智商。」

周銳聲稱絕食,他爸不出意外地狠揍了他,他鬼哭狼嚎求饒,卻怎麼也不肯答應回英國。周英雄打到自己手軟,拿他沒辦法,只得默許他媽媽把他轉到省城一所號稱合作辦學拿洋文憑的學校讀書,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供他混日子的地方。一提到他,趙守恪當然又多了幾分鄙夷。

「話說回來,托他爹的福,他有當敗家子的資本。你不一樣,何慈航。對你來說,今天也不過是普通的一天,很快會成為昨天,四年大學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從小地方來,沒背景沒人脈,這裡有的是比你優秀、比你有家世、比你更努力的人。你現在不操心,將來有的是操心的時候。」

「你這人真是……請問你平時跟董雅茗也是這麼說話的嗎?」

他揚眉笑了,從小到大,他這種既鄙視我幼稚,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奇怪的笑法回回都能打敗我:「她不用我教訓,她是獨生女,父母一個在事業單位工作,一個開公司,足以把她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他們不需要她打拚,大概唯一的要求就是她不要找一個條件差的人拉低她的生活水準。慈航,你爸爸再怎麼疼你,也只在小鎮負責料理喪事,沒人能為你做出安排。要是沒有一點真本事,你想在大城市站穩腳跟難上加難,回縣城的話,最走運也就是考上一個公務員,繼續跟你想擺脫的那些人和生活為伍。你願意那樣嗎?」

跟往常一樣,我再一次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倒不是被他說服了,他的憂患意識與上進心是天生的,我學不來,可是我意識到,他的話有一部分戳中了我的心事,我情願混跡於省城這個大動物園,也好過成為小鎮上的異類。

另外,我沒法理直氣壯地說我情願當個廢柴。

是的,我連找爸爸撒嬌求得安全感的信心都沒有了,哪有當廢柴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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