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一早小姨就起床說要出門會一位老朋友,我看看時間:「才七點啊,今天是大年初二,什麼老朋友會起得這麼早?」

「我們很久沒見,所以約得早一點兒。」

「那我開車送你過去。」

她按住我:「不用,你昨天去接我,看著精神就很不濟,還是多睡一會兒,我打車去很方便,大概會晚一些才回來。」

從除夕與亞歐分手回家之後,我確實一直覺得不太舒服,精神不振,有些潮熱感,昨天去機場前量了下體溫,三十七度六,只能算略高而已。等小姨出門,我還是掙扎著爬起來,再量一次體溫,三十七度七,連續兩天偏離正常體溫,不過好像也沒到需要就診的程度。

我的好友夏芸一度對靈修十分感興趣,做了不少研究,她曾告訴我,很多疾病源自無法疏解的內心衝突。作為醫生的女兒,我當然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可是這場毫無徵兆的低燒似乎從某種角度證實了她的理論。

我喝了點水,重新躺回床上,打算好好整理一下我面對哪些問題。

這真是一個無法讓我平靜的決定。

我的婚姻。我的生父。

區區兩個問題而已,看起來一點也不複雜,可沒有一個是我能解決或者果斷放到一邊的。

我不知不覺中陷於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所有念頭變得跟做夢一樣浮動恍惚,一張張面孔從腦海中飄過:孫亞歐、許子東、何原平、何慈航、小姨、父親、已經去世的母親、去世已久的外公外婆、沒什麼印象的爺爺奶奶、面目模糊的大伯、多得記不清名字的堂兄弟表姐妹……手機響起,我費力地睜開眼睛,好一會兒分不清身處夢境還是現實。鈴聲不緊不慢持續著,我順手抓過來接聽:「你好,哪位?」

「是我。」

我徹底醒了,懊悔沒看號碼就按了接聽:「我說過了,我沒什麼可跟你談的。」

俞詠文輕輕一笑:「許可,你這麼逃避現實有什麼意義?」

我也笑,澀然說:「你這麼忙不迭要把我喚醒,無非覺得現實對你有利吧?真有利的話,你甚至不必給我打電話。」

她跟過去一樣暴躁,哼了一聲:「不要這麼自我感覺良好,我只告訴你幾個簡單的事實:亞歐這些年一直跟我保持著聯繫,他來美國出差時,我們見過面;如果不是你母親患病,他覺得你很脆弱,早就跟你攤牌談分手了。」

回憶中的某個場景自動切換到眼前,我的耳中掠過一陣低頻的尖嘯,握著手機的手微微發抖,只能努力保持聲音平穩:「那我該對你們兩個人的仁慈說聲謝謝了。你今年也差不多有三十歲了吧,我們三個加起來超過一百歲,還像中學生一樣攪在一起,你不覺得厭煩嗎?」

「我確實厭煩,不想再等下去了。亞歐才從我這裡離開,我們談得很累、很糾結,這種狀態繼續下去,對誰都沒好處,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我冷冷地回答:「我跟你從來沒有任何關係,談不上了結。至於我與亞歐怎麼談,與你無關,請你自重,不要再來糾纏我。」

我掛斷電話,發現手抖得幾乎握不牢手機。我用一隻手按住另一隻手,用力得關節泛白,卻不覺得疼痛。

可是自己清楚,心到底是被狠狠刺痛了。

陽光之下並無新鮮事,情變,婚變,這些在我們的生活中似乎已經司空見慣。

我的同事、同學中都傳出過感情破裂、婚姻告急之類的消息。幾個月前,我上班的那座52層寫字樓內更是瘋傳一個勁爆的八卦,位於23樓某外企一名擔任公共關係部經理的女子,遭遇自稱懷孕的第三者闖入辦公室逼宮,攜帶的撒手鐧居然是僱用私家偵探拍攝的她與某位男性友人約會的照片。

相比之下,我接到的只是電話,倒顯得含蓄多了。

收到簡訊之時,我已經知道我的婚姻出了問題。圖窮匕見,她這麼逼近過來,也只是遲早的事。

我努力說服自己鎮定,可是心裡亂成一團,後背一陣陣出著冷汗,將睡衣沁濕。我走進廚房,煮了一壺咖啡,剛剛坐下,門打開,亞歐進來了。

他問我:「你小姨呢?」

我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他皺眉:「怎麼了?」

「她去會一位朋友。」

他突然伸手過來,我避之不及,他的手掌覆在我額上,皺眉:「你在出汗,好像在發燒。是不是感冒了?我帶你去醫院。」

「不必,我量了體溫,只是略微低燒。」

「那還喝什麼咖啡,上床休息吧。」

「我們離婚吧,亞歐。」

他一動不動看著我,沒有說話。

「謝謝你顧及我的精神狀態,考慮到我在這年齡,先是母親患病,喪母之後又突然生父不詳,再被遺棄恐怕會承受不起。我很承情。你們給我寬限的時間足夠了,我現在情緒基本平穩,能夠接受所有現實,不必再拖下去。」

「詠文又給你打了電話?」

「就在你進門前半個小時。三年前你去美國出差時,與她見過面?」

他沒有回答。

「這三年你們一直有聯繫?」

他依舊沉默。

「我還記得我得知媽媽患的是肺癌,而且已經到了晚期時的情景。亞歐,我回到家,你說你有話想跟我說,我沒等你說,就抱住你大哭出來。你安慰我,抱了我很久,再沒提起你想說的是什麼。其實那天你是打算跟我說你和俞詠文舊情復燃,要與我分手吧?」

「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肯定也不是我曾經以為的那樣。我只能努力忍住眼淚,決心不再凌遲自己的自尊繼續追問下去。

「我沒有其他問題了,我們離婚吧。」

他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所以你打算做一個瀟洒放手的姿態把我推出去了?」

「難道你期待我抱住你的腿哭求?對不起,我厭倦了,也害怕——害怕我得仰賴你的同情維持婚姻,害怕我的餘生都得和她沒完沒了糾纏下去。」我澀然說道,「我演不來那樣的戲碼,也不想過那樣可悲的生活。」

他猛然伸手一拂,我面前的咖啡杯、碟子、盛方糖的罐子跌落一地,發出刺耳的脆響。我一動不動看著他,他深呼吸,剋制住自己的情緒,聲音平緩,一字一字地說:「許可,你夠狠。要是你以為一切都由你說了算,就大錯特錯了。」

他的眼神冰冷,沒有一絲溫度。就算髮著燒,我也打了個冷戰。我在二十四歲時認識他,在二十八歲嫁給他,早知道他的性格,了解他內心冷漠的一面,但此刻仍不寒而慄。

正僵持之間,門鈴響起,亞歐沒有理會的意思,我起身開門,子東來了。他看到一地狼藉,不禁怔住。這時亞歐自動恢複成合格的男主人模樣,笑道:「不小心打翻了你姐姐最喜歡的一套咖啡杯,她正要發落我,你剛好救了我。」

他取來掃帚清掃,我問子東:「你怎麼有空過來?」

「不是說好今天一起陪小姨吃晚飯嗎?」

「哦,對,小姨還沒回來。」

「子東,可可在發燒,你看看用不用去醫院。」

子東趕忙取來體溫計,替我量了一下:「三十七度六,略高一點。燒了多長時間?還有哪裡不舒服?」

「沒多久,就是覺得乏力。」

「低燒的話,還是再觀察一下,不必急著退燒。」

我實在沒力氣繼續撐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幸好有這個低燒可以用來當借口:「子東,你隨便坐,我……去躺一會兒再出來。」

我向卧室走去,只聽亞歐在問:「子東,你姐姐要緊嗎?」

「不用擔心,低燒只要不持續太長時間……」

我沒有聽子東回答完畢,關上卧室門,靠到門上,淚水一下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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