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年輕的時候,越冷漠的男人似乎越能激發起我們天性里那點渴望征服與被征服的慾望。愛上他的女孩子實在太多,我幸好並不是最狂熱的那一個。

——許可

大年初一的下午,我去機場接回小姨。

她叫嚴小青,今年四十九歲,在一家化工研究所做研究員。不過她是個風趣的話癆,與我媽媽性格截然不同,這一點時常讓我納悶。

當晚她與我同居一室。她笑道:「跟以前放假你回來一樣,多好。」

我默然。是的,小姨只大我十五歲,我與她的親密程度遠遠超過姨侄,之間的感情像母女,更像是姐妹。我們一直睡一張床,讀幼兒園時,都是她負責接送我。我被接回父母身邊,最不舍的是她。分隔兩地,我們保持著密切的聯繫,通長長的信,講電話講到話筒發熱,我從來沒對她保留過心事、秘密。而她卻對我隱藏了如此大的一件事。

她握住我的手:「別怪我,可可。換作是你,會不會跟自己的侄女說,來來來,小姨跟你說個你母親到死都不想讓你知道的秘密,你一直叫父親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你親爸。」

當然,她不可能這樣做,我沒資格苛責她。我將頭靠到她肩上,她撫摸我的頭髮,嘆氣:「真希望你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可以少許多煩惱。」

是的,我完全同意。可惜沒人能夠退回到無知無覺的狀態,在很多事上,只需一點小小的疑惑與不確定,就能顛覆一切,再也回不到從前。

「爸爸為什麼會同意娶媽媽?他們以前就認識嗎?」

小姨苦笑:「知道你的身世之後,我也問過你姥姥同樣的問題,她很生氣,狠狠罵了我,不過經不起我死纏硬磨,多少還是講了一點經過。你奶奶曾做過我家保姆,你姥爺恢複工作之後,兩人身體都很不好,重新請她過來工作。讓你父母結婚是她的建議。」

我目瞪口呆,講不出話來。當然,我沒與奶奶一起生活過,頭一次見她,是在子東出生那年,她提著雞蛋和老母雞來漢江市,在病房裡抱著小嬰兒喜極而泣,然後說了一串我根本聽不懂的方言,給我留下了頗深印象。之後我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她在我十歲左右去世。這樣一個農村老太太會主動讓自己的兒子娶東家懷孕的女兒,實在不可思議。

「你爸的老家你也去過一次,應該知道那邊很貧困,他家尤其兄弟姐妹眾多,他父親很早就生病喪失了勞動力,母親不得不出來給人做保姆。他是唯一參軍的兒子,當時面臨退伍,很可能會回家鄉縣城安置。」

所以這是一樁各取所需的婚姻。他接受他媽媽的建議,同意跟一個家庭背景不錯的懷孕女子結婚,做名義上的父親,換來定居大城市在收入相對豐厚的國企工作的機會。而她從來沒有抱怨丈夫常年將工資補貼幾個兄弟姐妹上學成家,弄得自家生活窘困,家裡曾經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裡有著川流不息的農村親戚,他們隨意進出所有房間,隨手取走他們看中的每一樣東西,我與子東沒有隱私可言,厭煩之下,板著面孔的時候不少,背著父親更是大發牢騷,而媽媽都以禮相待,永遠保持和顏悅色,從無任何怨言。

我從小因為父親的粗線條而無法與他親近,對他有諸多抱怨,還一直天真地以為媽媽有著異於常人的修養與傳統美德,經常在心底為她抱不平。現在看來,她和父親只是一對同樣選擇隱忍的人罷了,而我正是令他們這樣生活的原因。

我前三十四年所有的認知都被徹底推翻了。

「發現懷孕後,媽媽為什麼不去流產?」

小姨一怔,嗔道:「越說越離譜。她如果去做了流產,怎麼會有你?」

「那不是很自然的選擇嗎?她可以不必拖著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跟沒有感情的男人結婚,過那樣壓抑的生活,人生肯定完全不同。」

「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可可,那個時候可不像現在,滿街都是無痛人流的廣告,做個流產是稀鬆平常的事,不會有人追問胎兒的來路。」

我確實不了解那個時代。

「總之,你爸爸媽媽火速見面然後結婚,定居漢江了。」

「他們為一個錯誤竟然付出了一生。」

「不,不能這麼說,可可——」

我出生時,小姨仍在讀中學,她並不覺得侄女在姐姐姐夫登記後不久出生有什麼不妥當,歡天喜地與父母把我帶回了家,幫忙照顧我。

她察覺到他們的婚姻有不對勁的地方,是在我母親懷了子東的那一年暑假。她正在讀大學,送我回漢江市準備上小學,我大哭,抓緊她的手不肯放她走,她決定留下來住一段時間,幫我適應。

那個時候,我父親經常要輪夜班,媽媽在市區一家醫院工作,兩個人都很忙碌。小姨遲疑,問:「要不我還是帶可可回去上學吧,你馬上有一個嬰兒要照顧,姐夫看上去也不算細心會照顧人,怎麼顧得過來?」

我媽媽搖頭:「他堅持要接她回來的,他說正因為要有第二個孩子了,不能讓可可以為我們不要她。」

聽到小姨轉述這句話,我的鼻子發酸。

小姨輕聲說:「可可,你爸爸這人,心思並不細膩,能講出這樣的話來,證明他是真心接納你,拿你當女兒看待。最開始我也不喜歡他,總覺得他過於愛面子,大男子主義,談吐無趣,生活習慣粗獷讓人接受不了,舉止小家子氣,最要命的還是無窮無盡貼補他的老家,對你媽媽不夠體貼。但他有他的長處,關於你媽媽的事,他和他的母親一直守口如瓶,維護著她的名譽,給予她相應的尊敬。就算葬禮之後你給他臉色看,他也不曾有絲毫暗示,對不對?」

是的,我不能否認這一點,連姑姑那樣口無遮攔,都只失言了一次,馬上被他喝止。

「像他那樣傳統守舊的人,老家講究的是傳宗接代,你媽媽有五年多時間沒能給他生一個孩子,他從來都不抱怨。子東出生之後,他對你們姐弟一視同仁。他們確實不是因為愛情而結婚的,可是長久相處下來,把他們聯繫在一起的,也不僅僅是一個夫妻名分了。你不能把他們的婚姻看成一個徹底的錯誤。」

小姨說得沒錯,我有什麼資格評論他們的選擇?

「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他不是我父親的?」

「就是那個暑假。漢江的天氣太炎熱,當時沒空調這回事,只憑電扇攪一點風,聊勝於無,非常難熬。那天你爸爸在廠里值班,半夜裡我實在睡不著,起來喝水,看到你媽媽在客廳里拿著一封信流淚。我從來沒見她哭過,被嚇到了,不停追問,她什麼也不肯說。老實講,我跟她雖然是姐妹,可是年齡差著八歲,她去插隊時,我才剛小學畢業,等她回來,已經完全成了一個陌生人。她從來沒有跟我談心的習慣,任憑我說什麼,她都能一個眼神、三言兩語打發掉。我實在擔心,就趁她第二天上班,翻了她的東西,偷看了那封信,看到何原平這個名字。」

我想那就是後來我看到的梅姨給她的回信。她為什麼會在六年之後才首次打聽那個男人的下落?是因為我重新回到她身邊,勾起了她的回憶?還是再次懷孕,荷爾蒙水平的變化讓她更加追悔愧疚?

「我不再是中學生了,大致知道一點生活常識,聯想你的出生時間,能推導出當年大概發生了什麼事。這樣才能解釋姐姐為什麼會在回城之後迅速跟以前根本不認識的姐夫結婚,為什麼會放棄回北京的機會隨他一起留在漢江市,為什麼一直那樣過分嚴肅,自虐一般毫無怨言承擔家庭責任。」

「你當時跟她求證過嗎?」

小姨搖頭:「我說過了,她對我來說一直是長姐,回城後她變得很陌生,沉默冷淡,我怕她勝過怕父母。偷看她的秘密已經讓我膽戰心驚,就算好奇心再強烈,我也不敢去當面問她:你跟那個叫何原平的人到底怎麼了?」

對,媽媽確實有這份威嚴,所以能一記耳光打得子東再也不提此事。我禁不住猜想,如果發現血型問題去發問的不是子東而是我,她會如何反應。我被自己難住了,我也是怕媽媽的,我只是不確定面對自己的身世來歷,是否會害怕到緘默不語,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可可,這對於何原平來講,同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猜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你媽媽懷孕了,你貿然站到他面前,他怎麼可能接受?聽我的話,不要試圖去與他相認。」

「他已經回絕我了。」

小姨吃驚:「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我弄錯了,不要再提這件事。可他也沒有直接說我不是他女兒。」

小姨很長時間沒有說話,這種長久沉默的狀態對她來說是少見的,我想這實在是能令所有人都無話可說的情況。

「他現在生活得怎麼樣?」小姨忽然問我。

「他生活在一個叫李集的小鎮,靠承辦喪事為生,生活得應該很不如意,但他有一個特別的女兒,今年十八歲。」

小姨「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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