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4

陽光確實可以驅散很多陰鬱的情緒。

三亞的天空碧藍如洗,白雲大團大團聚集,彷彿伸手可及,空氣清透得沒有絲毫塵埃,紫外線強烈到讓我睜不開眼睛。在這樣的天空下如果還一直鬱鬱寡歡,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頭天晚上,我們下飛機之後,導遊召集我們上了大巴,拖去一個偏僻的酒店,分配房卡,我與一個老太太住一個標間,別人還在圍著導遊吵嚷貨不對板,說好的海景四星怎麼變成了前面馬路後面工地離海還有幾站路,我一聲不響回房躺下,根本懶得理睬。老太太進來後和我搭訕,我也只「嗯嗯哦哦」敷衍過去。

我脫去穿來的厚衣服,按部就班地跟他們走著行程,森林公園、植物園、海灘、蜈支洲、天涯海角……其他人忙著拍照,我聽聽講解,如東風過馬耳,看看花、撿撿貝殼,累了就原地曬太陽,按時集合,不挑剔難吃的團餐,不罵濫竽充數的景點,別人問我什麼我都「嗯嗯哦哦」敷衍過去,簡直堪稱模範客人。

導遊小張是南方人,滿面笑容里透著精明,幾天時間裡把那些難伺候的客人招呼得服服帖帖,對我唯一的不滿是我進什麼店都不消費:「都像你這樣,我要喝海風了。」

不過我拉出空空如也的口袋給他看,他樂了:「小妹妹,你真是窮得夠坦蕩。」然後又疑惑,「喂,你不是情變了來玩一趟然後打算想不開的吧,千萬不要給我添麻煩。」

輪到我樂了,大力拍他肩膀:「你想像力這麼豐富,可以去當導演,只當導遊可惜了。」

他認真地說:「不騙你,我以前真遇到過這種事。我帶的團里一個女的,長得還挺好看,從第一天就有點神道道的,在蜈支洲島爬上海邊岩石,把身上的錢掏出來往下扔,撒得到處都是,大喊大叫說不想活了。急得我在底下恨不能給她下跪,後來還是出動警察才把她拉下來。」

「相信我,我要是有錢,絕對進店大買特買支持你,不會那樣白白亂丟。」

他哈哈大笑,大約我的樣子雖然古怪不像遊客,但實在也不憂鬱厭世,他放下心來:「等一會兒去南山,你能看到你的名字寫在牌匾上,威風得很呢。」

到了南山,我才知道,小張說的是其中一個園區,叫慈航普度園。

我啞然失笑,想起前幾天我對許可說的話:苦海無邊,何來慈航普度啊。哪怕明晃晃掛出來,也是虛幻。

我爸是一個半途還俗的和尚的徒弟,從事的職業充滿超度往生之類的儀式,又給我取了一個帶佛教色彩的名字,卻總說他不迷信。也許他只是什麼都姑妄聽之姑妄信之吧。

我跑到天涯海角這麼遠的地方,仍舊找不出能讓自己渡過這一關的辦法。

南山旅遊區很大,我漫無目的地亂轉,不知不覺走到了海邊,前方出現一尊百餘米高的海上觀音,遠遠看去,寶相莊嚴,身後風起雲湧,足下海靜波平。如果真有救贖,當然適合出現在這樣宛如夢境的遠方。

信眾紛紛合十禮拜。而我不知道我能求什麼。

也許他們已經父女相認,握手言歡,甚至是抱頭痛哭吧。聽說血緣是人與人所有聯繫中最強悍的一環,哪怕他們三十多年不見,也改變不了什麼,她仍舊輾轉找到了他。

也許我該祈求與我有血緣關係的人快快現身?

這個念頭一起,我就打了個冷戰。太可笑了,我提醒自己,你是被「撿回來的」,當年像一袋垃圾、一條瘸腿的小狗,被人隨手丟棄,他們根本不會做出哪怕一絲找到你的努力。

而且,我怎麼會想要一個陌生人跑到面前來與我相認?

十多年來,我生命里唯一的親人是何原平。

然而,他是別人的父親,他真正的女兒美麗、成熟、溫和,神態寧靜,有良好的教養,跟我截然不同。只要我不從中作梗,他們相認起來應該沒什麼阻礙。

旁邊一個人輕輕碰下我的手肘,我轉過頭去,是一個滿面皺紋、樣子和氣的瘦小老太太,背著香袋,遞給我一張紙巾,我才知道,我又哭了。

我哭點一向算高的,但是這段時間簡直隨時都能落淚,昨天半夜夢醒居然發現枕頭是濕的。

我向老太太道謝,拿紙巾狠狠捂住臉,在心裡對自己大喝一聲:何慈航你夠了。

當然不夠也得夠了。

南山是最後一站,行程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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