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除了空氣里總有一點消毒水氣息之外,醫學院看起來與一般大學無異。我不知道坐在實驗室外等待的人,是不是都這樣忐忑不安,強作鎮定。

許子東終於將結果拿出來,遞給許可,她看過之後面色蒼白,手指微微顫抖:「對不起,慈航,我弄錯了。」

我沒有吭聲。

她喃喃地說:「可是,這怎麼可能?那個時候媽媽明明是和他……不可能還有其他人。」

許子東扶住她:「姐,不要再糾結於這個問題了。我們始終是姐弟。」

她痛苦地搖頭:「你不明白,子東。」

我問她:「你為什麼一定要認一個父親?」

她驚訝地看著我。我補充道:「明擺著嘛,你有自己完整的生活,富足優越,有丈夫、弟弟,還有小姨,這麼多親人還不夠嗎?何必非要去認一個潦倒的陌生人當父親。」

「我猜所有人都渴望知道自己的生命來自哪裡。」

我頓時無話可說。

「一想到我永遠也得不到答案,就覺得絕望。」她搖搖頭,努力鎮定心神,不肯失態,「不好意思,慈航,謝謝你肯來省城,至少我可以斷一個痴念,再不會去打攪你們了。」

這似乎是我要的結果,我本該大大地鬆一口氣,可是我心底有個聲音說:何慈航,你簡直自私得可恥。

我挨不過這個自我譴責,慘淡地笑:「該說對不起的那個人是我。許姐姐,你仍舊可能是我爸爸的女兒。今天的檢測只證實了一件事,我確實是他撿來的。」

許家姐弟震驚地看著我,我攤一攤手:「他一直否認,我也情願相信他,可是有些事騙不了自己。跟你不一樣,我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不肯面對。陪你來做檢測,我存著很多念頭,最虛妄的就是也許能檢測出我們有血緣關係,那我就算永遠不知道媽媽是誰也沒關係,至少我不是一個被撿回來的孩子。眼下這個結果,在我意料之中,我不過是想讓你死心。」

「可是……」

「可是我高估了自己,我做不到就這麼剝奪你們相認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我不能這樣對爸爸。你要是還想檢測,就去說服他吧。他的心其實很軟,你多磨一下,他肯定會答應的。我先走了。」

「慈航,你去哪兒?」

「回家啊。我跟周銳約好在長途車站碰面的。」

我拒絕讓許可送我,上了計程車,然而我沒去長途車站,而是在半道下了車,信步在一條陌生的大街上走著。

省城沒有下雪,天氣陰沉,來往行人匆匆,看上去每個人都有目標。

手機響起,我接聽,是爸爸打來的,說他仍在處理喪事,後天才能回家,然後嘆氣:「這名死者非常年輕,死於交通意外,親人完全不能接受。要是有得選,我情願料理老人的後事,大限一到,走得理所當然,大家視為喜喪,就算悲傷也是有限的。」

「我不許你走。」

他笑:「傻孩子,臘月里你對別人說這話是要挨罵的,幸而我不迷信。」

「你明明做的全是迷信的事,靠迷信謀生,真是自相矛盾。」

「又來損我了。」

「我不管,反正你不許走。」

「我能走去哪裡。你在家放乖一點,叫那個周銳回家去,眼看要過年了,他這麼混在外面不像話。」

「嗯。」

放下手機,我走進路邊一家旅行社,看牆壁上的招貼畫。西歐、北歐、中東、美加、日本、泰國……整個世界好像都在向我招手,接待小姐迎上來,笑眯眯問我想去哪裡,我反問:「三千塊錢,今天出發,能曬太陽的地方是哪裡?」

兩個小時後,我已經到了機場進安檢。領隊發給我一頂小紅帽,我放眼一看,周圍大約有三十個戴著同樣帽子的爺爺奶奶與大伯大嬸,聒噪得無以復加。

我給周銳發了條簡訊,讓他回家,告訴我爸,我出去曬幾天太陽就回,不必擔心,然後關掉了手機。

上了飛機,這群團友興奮依舊,先是大費周章地調換座位,好容易坐定下來,隔著走道談笑風生,不時傳遞各種零食,動輒大聲呼喚空姐,要求續飲料、拿毛毯,要求多多。

我木然坐在他們中間,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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