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周銳把我送到許可家裡,但他不肯住下:「我去小區對面的酒店很方便。」

許可扶住我,把我帶到客房,交代哪邊是客衛,不如先去洗個澡再睡覺。

我進了衛生間,裡面設施齊全,深藍色瓷磚地面配白色牆面,淋浴間前鋪著雪白的地巾,架上放了大疊的厚實白色毛巾,門後掛著浴衣,面盆上方是成套的洗浴護膚用品,到處一塵不染。我只得讚歎她的生活品質完全在我這個「小鎮少女」的想像之外。

洗過澡後,熱氣蒸熏,我越發頭重腳輕,昏昏沉沉回房,倒頭躺下,睡得人事不知。

第二天醒來,我茫然看著陌生的房間,花了點時間才想起來自己在哪裡。我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只得裹了浴袍去衛生間洗漱。

從衛生間出來,我迎面碰上一個穿白色襯衫的男人,一下呆住,才意識到這個家還有個男主人。他微微一笑:「你好,慈航,我們見過面。我是許可的先生,孫亞歐。」

「許姐姐呢?」

「她去公司處理一點事情,很快就會回來。」

「我……找不到我的衣服,明明昨天脫在房間里的。」

他嘴角那個笑意加濃:「你昨晚從衛生間出來,進的是我們的主卧,客房是右邊那間,衣服應該是許可幫你洗了,已經烘乾放在主卧衛生間里。」

我的臉頓時火辣辣發燙,慌忙跑回卧室,穿過一個衣帽間,裡面又有一個衛生間,我的全套衣服果然都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那裡,我火速穿好衣服,卻實在沒臉出去,靠在床上絞著手指想要怎樣才能不這麼尷尬。

過了一會兒,他敲門叫我:「慈航,請出來吃早餐。」

「我不餓。」

「許可準備好的,臨走囑咐我一定要讓你吃下去。」

碰上如此禮數周全的主人,我沒奈何,只得出去。他笑道:「其實我才應該是比較尷尬的那個,我昨天應酬喝了點酒,回來得比較晚,打算直接進房上床的,幸好許可跑出來及時拖住了我,不然……」

我強作鎮定地打斷他:「你不用上班嗎?」

「我今天出差,十一點的飛機,」他抬腕看看手錶,「所以你只須再忍二十分鐘,我就出門了。」

他這麼若無其事,完全拿我當無性別動物看待,我再扭捏下去,未免更顯小家子氣,只得苦笑一下,坐下吃早餐,是全麥麵包、果醬、牛奶。他回客廳繼續對著筆記本電腦處理著文件。

我心神不定地吃著早點,突然問他:「你對你太太做的這件事怎麼看?」

他反問:「你是指她執意尋親?」

「你不介意她認回一個奇怪的父親、一個奇怪的妹妹嗎?她弟弟可是很警惕。」

他笑著搖頭:「對我來說,不管她父親是誰,她都還是她。至於奇怪的親戚,坦白講,我家也有不少,我早學會了不介意這件事。」

我也笑:「我真是自取其辱。」

「慈航,我沒有要侮辱你的意思。除了喝醉酒後記不清方位,目前來看,你沒什麼奇怪的地方。可可對於想弄清自己身世這件事十分執著,你能配合她,確實是個善良的舉動。」

我聳聳肩:「我總以為到她這個年齡,一切都應該看開看淡了。」

他的薄唇掛上一個好笑的表情,我有一瞬間屏住呼吸:唉,我只是倚小賣小,可是青春在成熟的美面前多少蒼白,他真是一個好看的男人。

「我忘了十八歲的孩子與我們大概已經隔了無數條代溝。不幸的是,我們還沒到看淡一切的時候,不一定有足夠智慧看開所有的事。在很多問題上,我們甚至更加在意。再加上許可這個人,」他略微思索,「她凡事求完美,不肯容忍自己的生活出現不明不白的地方。請理解她。」

「我盡量。」

等孫亞歐到時間拎行李箱走後,我在這所房子里閒蕩子一下,滿足自己的窺視欲。

這個位於高層的公寓寬大、通透,裝修簡潔而有格調,傢具陳設處處透著主人的品位。

我昨晚誤入的那間主卧,面積頗大,除帶了衣帽間與浴室,還連接一個小小的弧形陽台,牆壁刷成米白色,寬大的床上鋪著花色複雜的百衲被,床尾有一個軟榻,白色的梳妝台檯面上乾淨清爽,什麼也沒放,床頭柜上擱著一本厚厚的書,拿起來一看,是一本管理學方面的著作。

原本安排我住的客卧內全套深藍色的床上用品,沒有多餘的裝飾,看上去比較陽剛。

書房有一面牆的書櫃,置物架上放著各色鑲框照片,我拿起其中一個,是許可、許子東與一對中年男女的合影,我猜應該是他們的父母親,那中年男人眉目嚴肅,略微發胖,是平常長相,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當媽媽的則側身坐著,身姿筆直,頭髮燙成微卷,嘴角微帶笑意,眉目端正,看得出年輕時必定是漂亮的。每個女孩子都想要這樣一個看上去得體高雅的母親吧。她跟我爸爸當年是什麼關係?我無法想像下去。

「我長得還是有點像我媽媽的,對嗎?」

許可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站在書房門口,我放下照片,有些訕訕:「嗯,眼睛很像。」

「我很想念她,慈航。」

那是自然。

「說來奇怪,她在世的時候,跟我並不親密。她不是那種會抱著你親、給你唱歌講故事的媽媽,我們之間很少談心。」她側頭,彷彿神馳於某段回憶之中,「她一切講求合理,從來不發脾氣,對待我和我弟弟,不像是一個母親,而更像一個盡職盡責的長者。有的時候,我真希望她來一點真實的情緒反應,現在再一想,她在我的身世這個問題上都撒了謊,還能有什麼真實的一面給我看。」

「我不知道真實的媽媽應該是什麼樣的。」

她頓時歉然:「對不起,慈航,我不該談論這個。」

「沒什麼,我並不敏感,不為這事難過。嗯,我在你家隨便亂轉,請別介意。」

「沒關係。那天我在你家盯著你爺爺的照片看,也想找到一點相似的地方。」

我失笑:「你要像他就麻煩了,絕對不可能有現在這麼美。」

「我並不在乎皮相美。」

「那是因為你一直擁有皮相美,」我有點不耐煩,「許姐姐,你要長成我這樣,就不會說這話了。」

「我沒覺得你不好看啊。你長得很特別。」

「你去做下調查,看女生要『長得特別』,還是『長得特別美』。」

她被逗樂了:「不,我不必調查,你有特別的氣質,讓人過目難忘,相信我。」

我知道我從小就是比較另類的那種人,當然客氣一點的說法就是特別,不過我不想再談這個:「這是在哪裡拍的?」

我拿起這張照片,他們夫妻穿著潛水服,在淺灘相擁而立,四周海水清澈碧藍如玉,斑斕的小魚在他們身邊遊動。

「那是塞班島,前年假期去的。」

「這兒呢?」

「這是紐西蘭的皇后鎮,我們自駕到那裡待了兩天。」

其他照片都是在不同地點旅遊拍攝的,真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她彷彿看出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我們沒有孩子,不必儲蓄教育費用,所以可以在玩的方面投入多一點。」

「更堅定了我以後不要孩子的決心。」

「啊,我沒想這樣影響你。其實有孩子也能帶來不同的人生樂趣……」

我嘻嘻笑:「我想法早已定型,不需要影響,像我這麼自私的人,肯定不適合當母親的。」

她苦笑,突然說:「對了,慈航,我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上次我從你家私自拿走了這個。」

她指的是書櫃內一個裱好的鏡框,我湊近點一看,裡面是熟悉的工筆小楷字跡: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我忍不住笑:「哎,許姐姐,你口氣這麼嚴重,嚇我一跳。不就是我爸練字隨手寫的一張紙嗎?他又不是書法家,字又不值錢,一向隨手寫隨手扔的。」

「我頭一次這麼不告自取,實在是看了之後感觸很多,忍不住拿了回來。」

「我爸說過,佛家偈語愛打機鋒,你想得越多,越覺得其中大有深意,未曾真正悟道反而會添煩惱。許姐姐,我去跟周銳碰面出去玩,晚飯不回來吃。」

她叮囑我注意安全,不要回來得太晚,儼然一個母親。我隨口答應,一邊卻想,她與我好像生活在不同的空間里,相隔何止代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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