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

跟過去一樣,亞歐永遠是理性的,而且說服力強大。

我知道他說得全對,可我沒辦法就這麼離開,不了了之。我到底還是跟何慈航說了:「你的爸爸,何伯,應該也是我的父親。」

讓我意外的是,她看上去出奇地鎮定,彷彿她每天都要接待無數試圖與她攀親戚的不速之客,對此已經司空見慣。這精怪少女與神漢組成的奇特家庭,實在太不一般了。

我們擁被坐在一張床上,我講了我發現此事的始末,當然,我省略了母親那段不光彩的行為,只講他們是在農村插隊時的舊識,有著不一般的關係。她不置可否,並不追根究底。

對比她的平靜,我簡直是白年長了十多歲,難怪她看我的眼神時不時帶點嘲諷我天真的意味。我疑惑,是不是我過去三十餘年生活順利,讓我根本經不起一點意外發生?可是一個人從何而來,再怎麼說也不是一件等閑小事啊。

我拿手機給她看,裡面有梅姨保存的一張老照片,我翻拍下來。照片上有五個年輕人,三男兩女,我指著靠右邊的女孩子:「那是我媽媽,她旁邊是梅姨。左邊第一個是你爸爸,他旁邊的那個矮個子男生被招工,另一個胖一點的被推薦上大學,剩下的三個人送行,在縣城照相館拍下了這張照片留念。」

他們全都穿著灰藍色制服,年輕的面孔被定格在小小的照片之中,有人表情嚴肅,有人微微含笑。何慈航長久看著,好一會兒才將手機還給我:「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年輕時候的樣子。」

「我並不想貿然干擾你們的生活,慈航,我只想弄清這件事。」

「哦。他明天上午主持路祭,送陳老太太上山安葬之後會回家,你可以直接問他。」

我遲疑,她笑了,依舊略帶著一點嘲弄的意味:「放心,雖然他不是絕對誠實,但一般情況下,他不會撒謊。不早了,去睡吧。」

我又度過了失眠易醒的一晚,早上起來,發現下起了零星小雪。這裡接近山區,比平原地區寒意更重一些。

慈航的房門緊閉著,我不想打擾她,穿好衣服,走到那家辦喪事的人家,發現路邊白幡招展,花圈羅列,布置了一個靈棚,旁邊有很多鄰居圍觀,那一家人果然全數跪著,穿著白色粗麻布孝服,頭上縛著長長的孝布。

何伯正主持著一個陌生的儀式。他用當地方言吟誦著悼詞的東西,講述逝去的老太太的一生以及親人的追思,半文半白,我只能聽懂零星的字句,「少時艱難」「辛苦一生」「待到重陽日,思親不見親」「人間從無雙全法,不如意事常八九」「塵歸塵來土歸土,各有因緣不強求」……按照我有限的認識,他這篇祭文,很難按宗教歸屬做嚴格的劃分,可是沒人追究這一點,他神情莊重,聲音低沉而有穿透力,應和著親人的悲慟,甚至可以打動事不關己的圍觀者,這就足夠了。

路祭結束,送葬的人啟程去殯儀館,圍觀的人散去。

何伯收拾著他的東西,抬眼看到我,微微一怔,走了過來:「我不知道許小姐對於民俗這麼有興趣。」

我再也管不了其他,直直看著他:「請問你認識一個叫嚴小燕的人嗎?」

他的表情瞬間凝固,沒有回答。

「她是我媽媽。」

隔了許久,他說:「哦。」

我簡直要抓狂。我不知道我到底指望從他那裡得到什麼樣的回應,可這個「哦」實在太說不過去了。

「請如實告訴我,我是你的女兒嗎?」

他臉上這才有了表情,卻不是驚訝,而是張口結舌,彷彿有人突然來跟他說:喂,你剛才念悼詞送走的那個陳老太太活過來了。我一下也慌亂了,囁嚅道:「我今年三十四歲,1977年8月20日出生,也許當年我媽媽沒跟你說她懷孕了。」

他突然恢複了鎮定:「當然沒有,我還沒到如此健忘的年齡。對不起,許小姐,我想你弄錯了。」

「怎麼可能?我去找過梅姨。」

他欲言又止,這時有人叫他,他答應一聲:「我要走了,許小姐,有什麼話,等我回來再說吧。不過,」他搖搖頭,「關於這件事,我也確實沒什麼可說的。」

送葬的車輛排成長隊開走,承辦喪事的人開始拆除靈棚,收拾音響,街道恢複成正常模樣。雪越下越大,一片一片在眼前迴旋飛舞。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不知過了多久,頭頂上遮了一把傘,我回頭一看,何慈航站在身後,她問我:「我爸爸怎麼說?」

我搖頭:「他甚至不肯承認他認識我母親。」

「也許你確實弄錯了。」

「不,我確信他是我的父親。我提到我母親時,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們遠不只認識那樣簡單。這也不能怪他,畢竟我媽媽當年……非常對不起他。」

她好像沒有一般少女的好奇心,竟然根本不追問是怎麼個對不起法,沉默一會兒問我:「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必須尊重他的意願,總不能扯他一根頭髮去驗DNA吧,也許我該先回省城。」

「那我把你的房租還你。」

「不用,我已經來打擾了好幾天,而且我們很可能是異母姐妹,這算是我給你的零用錢。」

她神情空茫,顯然注意力既不在我這個突然自封的姐姐身上,也不在錢上面,隔了一會兒,她突然說:「從理論上來講,如果你跟我一起去驗DNA,也能證明我們是否同父,對吧?」

我眼睛一亮,我與子東正是這樣驗證的,沒料到她竟然主動提出這個方案。

「你願意嗎?」

「沒必要留個謎不解開。」

「那得去省城,要不過年之後我們約個時間?」

「今天就去吧。」她反問我,「你不想快點知道答案?」

我當然想,躊躇一下:「DNA鑒定通常七天才能拿到結果,我可以找我弟弟同學的實驗室做加急,也最少需要兩天時間。你怎麼跟你爸爸說?」

她聳聳肩:「我根本不必說。剛才又有人到家裡來請他辦喪事,我叫他們直接過去找他了,他過幾天才能回來。」

「那你爺爺……」

「我會托洪姨給他做飯,提醒他按時吃藥。沒事的,我去上大學,爸爸出去做事的時候,都是這樣安排的。」

她的態度實在太輕描淡寫,彷彿面對的不是關於親緣關係的鑒定,而是決定買件上衣而已。就這樣把一個女孩子帶到省城,我覺得有些不妥,可是正如慈航所言,我實在太渴望知道答案,不願意就此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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