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

我從清崗回家後,又過了一天,總算接到小姨給我打來的電話,聽到我的問題,她頓時啞然,久久說不出話來。

「小姨,只有你能告訴我真相。」

「可可,刨根問底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並不是存心想毀壞媽媽的名譽,我只想知道我父親是誰。媽媽去世前曾跟你說過什麼?」

她又是一陣沉默。媽媽病重時,她曾請假飛過來在醫院陪護了半個月之久,我每次過去,都看到媽媽與她姐妹兩人依偎在一起交談,越發認定她們之間的談話肯定包含著我想知道的事。「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一定會弄清楚的。起碼我可以直接去找何原平。」

「不不不,可可,不要去找他。」

「這麼說媽媽確實對你提到過他?」

她無法否認。

「小姨,我已經是成年人,能夠坦然面對已經發生的事情,我只需要知道真相就好。」

「沒有你想得那樣簡單。可可,冷靜下來聽我說,電話里講不清楚,我春節時會過來,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你千萬不要去找何原平。他有他的生活,你媽媽那麼負疚,也沒有去找他,如果你貿然去打攪他,我覺得很不合適。」

我試圖冷靜。然而這件事纏繞在我心間,我無法抽離。

子東找我一起吃飯,試圖開解我,而我打不起精神來。

「姐姐,有什麼心事你可以跟我說。從小到大我們感情一直很好,那些甚至不會跟父母講的話,我都會跟你說的。」

「可是你向我隱瞞了這麼重要的一件事。」

「那是因為講出來只會讓你困擾,沒有意義。」他嘆氣,「那天你拖我去驗DNA,我應該抵死不從的。你看,你說驗出個結果就能放下了,果然是鬼話。」

「換了誰也沒辦法馬上釋然。」

「你跟姐夫說了這件事沒有?」

我搖頭。他不解:「姐,不要把什麼都悶在心裡,姐夫的說服力比我強,跟他講,他會開解你。」

「我不需要開解,子東,道理我全都懂,我只是……」

我打住,說來說去,我只是無法讓自己放下而已。

「爸爸昨天給我打電話,說你一直不跟他聯繫,也不回覆他的電話,是不是還在為那天跟姑姑吵架生氣?」

我哪裡還有餘力去在意這件事。我不知道跟這個我一直稱之為父親的人說什麼才好,既做不到若無其事,當然更沒辦法開口問他:你為什麼會娶一個懷著別人孩子的女人當妻子,你知道我親生父親是誰嗎?

「姐,爸爸也許不算最佳父親,但你也得承認,他從小對你和我是一視同仁的。」

父親是老派人,對子女都不親熱,而且堅信男孩子負責傳宗接代,所以對子東更嚴格一些。知道我並不是他親生的,所以我根本沒有底氣去計較他一向的冷漠。

「我明白。周末我會過去,馬上入冬了,他的被子也該換換了。」

我與亞歐處於冷戰之中,我提不起精神和他坐下來好好溝通。畢竟這一團亂麻,我無法解釋。

而我的工作也陷於膠著狀態,我在這家公司工作了六年,經歷高層人事變動之後,我意識到以前付出的努力差不多被一筆勾銷,再無升職的可能。正在這時,我的學長盧湛開設的諮詢管理公司業務拓展到本地,約我見面。我與他討論起我面臨的職業困境,本意只是想聽聽他的建議,他卻突然邀我過去工作。我很意外,請他讓我考慮一下。回家仔細權衡之後,我覺得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打電話給盧湛,接受了這份工作。元旦之後,我便向公司提出辭職,花了兩周時間進行交接,與同事話別,拿回自己的東西,預備過完春節去新公司上班。

空閑下來,我到底忍不住開車前往梅姨給我的地址。

他住的地方叫李集,與清崗在相反的方向,離省城有上百公里路程,距縣城有十多公里,沿途路牌儘是類似地名:王集、張集、羅集……彷彿百家姓里每個姓氏都各自聚集生活形成了鎮子。到了李集後,我發現那裡完全不是我想像中的古樸安靜的小鎮,看上去和省城的郊區沒什麼兩樣,整齊的樓房混合著磚瓦民房,沒什麼舊式建築,居民眾多,十分熱鬧。

他的住所是一座簡單的磚瓦結構兩層樓房,看上去有些年頭,前面帶一個院子,院門上貼著褪色殘破的對聯,字體是頗有功力的隸書,內容不是其他人家門上的吉利話,而是:閑飲窗前三杯酒,笑看堂外一樹花。

院門虛掩,可以看到裡面坐著一個女孩子,膝蓋上攤著本書,卻沒有看,雙手托腮,望天發獃,身邊躺著條黃狗。

梅姨曾告訴我,他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獨自帶著一個女兒,想到這女孩子也許是我的異母妹妹,我有種奇怪的感覺。

我想不出我該怎麼開這個口。幸而這是一條背街小巷,我停車踟躕良久,也沒誰投來疑問的目光。

我抬手打算敲門,沒想到院門一碰即開,倒嚇了一跳,到底還是走進去,與那女孩子搭訕。她叫何慈航,很難用漂亮來定義她,她高出我半個頭,非常瘦,四肢修長,脖子纖細,小小的面孔上有漆黑的眉毛、細長明亮的眼睛,鼻子尖而略翹,頭髮蓬鬆,帶著一點天然的捲曲,緊緊綁成一條馬尾,仍有無數碎發凌亂張揚著,明明長著一張稚嫩的面孔,卻時時帶點世故的神態,顯得頗為精怪。她顯然看出我另有目的,但還是讓我住了下來。

我向來擇床,在何家的第一個夜晚當然輾轉反側,一直到將近子夜時分,還是難以入睡,索性披上衣服走出來。寒氣撲面而來,我打了個哆嗦,攏緊外套。只見院子一半隱在黑暗中,一半灑著月光,映照得地面如同結了一層薄薄冰霜,彷彿舉步踏上便可發出細碎的破裂聲。

這樣默然獨立,感官變得分外靈敏。檐頭有一隻貓悄然掠過,蠟梅的香氣清冷溢滿院落,風吹得樹枝沙沙作響,屋內張爺爺翻身發出一連串夢囈呻|吟……我久居城市,耳朵早已適應各類無處不在的雜訊,而這裡實在太過安靜。安靜到令我不安。

我心頭油然浮起一個念頭:我的到來,不僅會打破這樣濃厚的寂靜,也會攪亂別人平靜的生活。

可是我已經沒法讓自己退回去了。

這是一個古怪的家庭。

老邁的張爺爺剛一見面便盯著我看,說了一句讓我費解的詩句:好似將燈來覓火,不如安靜莫勞心。我琢磨半天,不解其意。接下來,他基本忽略了我的存在,當然他忽略的其實是整個世界,除了要吃的東西之外,他時不時盤腿而坐,嘴裡喃喃念叨,知道他是一位還俗的和尚,倒也不難理解。

何慈航似乎也沉浸於自己的世界之中,異樣沉默,偶爾投射到我身上的目光十分複雜,彷彿在心裡估量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家裡所有的房門都敞開著,可以隨便出入,其中一間看起來屬於何原平。掛著蚊帳的木架床靠牆擺放,另一邊是一列靠牆壁的簡陋書架,上面擺滿了書,既有《王陽明全集》《資治通鑒》,也不乏《常見農作物病蟲害防治》,跨度很大,總體來說,還是歷史古籍居多。我隨意看著,到最下面一排,一下蹲了下去,那是一套陳舊的《靜靜的頓河》。我抽出其中一本,是1986年的版本,隨著時間流逝,書頁已經有些泛黃。媽媽在少女時代讀過這本小說,後來憑記憶在清崗向同伴們複述打發山村的漫漫長夜,而他的書架上放著的這套書,有著明顯的反覆閱讀的痕迹,我想這絕對不是一個巧合。我一直蹲到腿發麻,才將書放回原處站起來。

靠窗放著一張簡單的長條桌,上面擺著筆墨紙硯,筆筒內各種尺寸的毛筆林立著,大疊寫著毛筆字的白紙隨意堆放,翻了翻,除了佛家偈語,確實還抄了不少《資治通鑒》,有一絲不苟的工筆小楷,也有工整的隸書和隨性的草書。

等了兩天,終於見到何原平。

我想像過血緣聯繫也許會讓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有別於陌生人,但是,我失望了。

他已經老了,看上去十分普通,從目光到身姿都透著倦意。我試圖在他臉上尋找能讓我感到親切與似曾相識的部分,卻不得要領。僅憑相貌我推斷不出結果。

他還從事一個我根本無法理解的職業:和尚的徒弟、神漢、師傅、喪事承辦人。

他十分客氣,然而那種一看而知的距離感讓我完全失去了對他開口的勇氣。

孫亞歐追蹤而來。

「我出一趟差回來,家裡就人去樓空,要不是子東攔著,我大概得報警了。」

「我以為最多待兩天就能回去。子東全都跟你說了?」

他嘲諷地說:「子東比你周到,只講了你在這裡,想要確認一些事情。至於是什麼事,他認為還是你自己跟我說比較好一些。」

「亞歐,我突然發現我不是我父親的女兒,我的生父另有其人……」這一切聽起來多麼荒唐。可是到這一步,也只能說了。

饒是亞歐平時對什麼都能保持一個不動聲色的態度,也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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