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6

我還是高估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從前我只從和小姨的閑聊里約略知道外公外婆在那段歲月曾被隔離審查,吃過相當長一段時間的苦頭,而媽媽高中沒有讀完,就作為知青下鄉,一去五年。小姨因為年紀尚小,被一位遠房親戚收留,僥倖留在了城裡。外公外婆不像尋常老人那樣喜歡憶舊,每每聽到小姨對我講過去的事都會皺眉,而媽媽更是絕口不提她的那段經歷。我和弟弟一樣,對於過去的興趣十分有限,現在看來,小姨天性中的樂觀跟他們完全不同,也許他們正是不堪回憶重負的那一類人。

「當年我們知青從不同的地方來到清崗,你母親只比我和原平大一歲,但已經先來這裡待了兩年多時間,她人很好,對我們指點照顧很多。她來自北京,看過很多書,還曾隨父母調動工作,去過不少地方,而我們從出生到下鄉之前,都沒有離開過生活的城市。白天我們一起下地幹活,晚上我們會聚在一起,聽她講她讀過的那些小說,我們會聽到入迷。那時我們最喜歡聽她講蘇聯小說《靜靜的頓河》,現在我還記得那些拗口的人名:葛利高里、阿克西妮婭、娜塔妮亞……」

我記憶中的媽媽好像只閱讀專業書籍,甚至沒像別的母親那樣在小時候給我們讀童話故事,我完全不知道她曾經有過熱愛小說的少女時代。

「原平十分多才多藝,會很多樂器,二胡拉得尤其好,他拉各種曲子給我們聽,也是我們最喜歡的消遣。後來我被抽到公社裡當赤腳醫生的助手,都沒能聽完你媽媽講的《靜靜的頓河》。農村交通不便,知青生活十分艱苦乏味,我們聚會的機會並不多。到了冬天農閑,我們都去修水利設施,才碰到一起,我看得出來,你母親跟原平……很談得來,相互關心彼此。」

他們曾是一對戀人?我很想問這個問題,卻又有些情怯。

梅姨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那幾年知青開始慢慢有了返城的機會,招工、推薦上大學成了大家最關心的話題。來自不同地方,意味著將來會各奔前程,很難有真正在一起的機會。而且當時風氣保守克制,農村尤其怕人議論,我猜他們同樣會考慮到種種問題,所以不大可能像現在年輕人那樣,有了感覺便走到一起。」

我凝神聽著,生怕漏掉任何一個字。

「1976年底,我記得應該是快到元旦了,原平被抓起來的消息傳來了,他的罪名,」梅姨有些艱難地說,「據說是公社書記下到村子裡,當場抓獲他強|暴女知青,而那個女知青是你母親。」

我呆住,我來探尋自己的身世,並不想聽到自己竟然是一起犯罪事件的結果。

「我連忙趕去打聽,聽說你母親先是否認這件事,可是審查之後,她突然沉默了。我完全不相信原平會幹出這種事,於是專門去找她,想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麼,她一句話也不肯說,把我拒之門外。」

我定一定神:「聽起來我媽媽並沒有指證發生了強|暴啊。」

梅姨澀然搖頭:「對,她沒有直接指證原平,可是也沒有為他做開脫。原平被關在公社一間廢棄房子里,我在深夜找過去,隔著窗子問他是怎麼一回事,可他反過來問我:燕子是怎麼說的——當時我們都叫你媽媽燕子。我只能實話實說:她什麼也不說。沒想到原平聽到之後,沉默了許久,說:那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目瞪口呆:「為什麼他會這麼說?」

「我跟你一樣困惑。大概一個月之後,你母親的父母獲得平反,恢複工作,他們身體有問題,打報告將女兒接回城裡,於是公社書記的話就成了唯一的證詞。那個年代,法制並不健全,原平每天都必須接受批鬥。後來我聽別的知青私下議論,原平曾經因為就招工指標的分配提意見得罪過書記,書記很可能是在借故報復他,但是他們都一心盼著回城,沒人肯公開質疑書記,為原平鳴不平;而村民們對於涉及男女關係的這類事,完全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把批鬥會當成一種消閑娛樂,根本不關心真正發生了什麼事。」

「我媽媽再沒過問這件事嗎?」

「據我所知,沒有。後來原平被判了三年勞教,送去外地一個勞改農場,跟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絡。直到十八年前,我回娘家探親,才偶然碰到他,那天他家人把他趕了出來,他帶著剛出生不久的女兒在附近徘徊。」

我大吃一驚,憤怒地問:「他們怎麼能那樣絕情?」

「唉,原平在勞教結束後就回過省城,被父母拒之門外,後來就消失了,多年沒跟家人聯繫,那次是他第二次回省城,才知道父母已經在前一年時間裡相繼去世。他很受打擊,和他哥哥爭吵甚至動手,被他哥哥趕了出來。」

被離棄得如此徹底,我有說不出的凄涼之感,講不出話來。

「我好說歹說,總算拉他一起去吃了頓飯,後來我們多少保持著聯繫。」

我整理著自己聽到的信息:「所以他和我媽媽很可能只是戀愛,兩情相悅,約會時被那位書記撞見,書記很保守,難免大驚小怪,而我媽媽膽怯了,怕影響推薦上學或者回城,於是保持了沉默。可是,」我打住,無法接受自己的推論,「她怎麼能這樣做?就算一時膽怯自私,回城之後也應該為他辯解啊,竟然任由他被送去勞教,不聞不問。」

「那個時代發生過很多荒謬的事情。」

「不不不,梅姨,不管什麼時代,如果愛一個人,根本不應該陷他於那種無法自辯的災禍之中。」

「這只是你的推測,可可,真正發生了什麼事,只有當事人才清楚。我也曾責備過你母親,可是年紀漸長,越來越明白這世界上最難理解的是別人的苦衷與動機,妄加揣測是不公平的。」

「所以她寫信對您懺悔她的行為,而您表示諒解,勸她放下。」

她苦笑:「你母親給我來過信,說她在報紙上看到關於我的報道,鼓足勇氣才寫信給我,她沒有談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說越來越覺得對不起原平,想打聽他的下落,可是當時我並不知道,過了好幾年後我跟原平才碰面。我忘了我給她回信寫了什麼,不,我應該不會自認為有資格代為表示諒解。對於所有心頭背負重擔的人,我都會勸他們放下。」

我做不到這種無差別的寬容,尤其當那個人是我一向深深敬重的媽媽時。

她顯然一直背負著良心重負,直到病重仍舊滿懷負疚,至死無法解脫,可是逝者已矣,我又怎麼去責備她。

我找梅姨要何原平的地址,她十分猶豫不決。

「可可,他有他的生活,有一個女兒。我們聯繫並不頻繁,以前是寫信,後來偶爾通電話,都是隨便閑聊幾句,從來不談論往事,他也從來沒提到過你母親,所以直到你母親住院前,我都沒對她提起過他。我不確定他是否願意看到你出現在他面前。」

「我也不確定我是否有膽量出現在他面前,畢竟……」

畢竟我媽媽太對不起他了,原本只是兩個年輕人在寂寞絕望的環境里情不自禁偷|歡,卻讓他一個人付出那樣的代價。在三十四年之後,站到他面前,自我介紹是他的女兒,再怎麼樂觀去聯想,他都不可能覺得是一個意外驚喜。

我彷徨不已,喃喃地說:「但我想我媽媽欠他一個道歉。請您別對他提起我,我要好好想想,該不該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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