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第二天,我抄下梅姨信封上的地址,決定直接過去。

我設定好導航儀的路線,開了將近三個小時車,到了一個叫清崗的縣級市,稍事休息之後穿城而過,繼續向前,道路兩旁種著高大的意楊,兩邊風景一成不變,前方好像看不到盡頭。我時時疑心走錯了路,終於看到路邊出現劉灣這個村名,才鬆了口氣。

入村的道路看上去剛剛修好不久,狹窄,但是十分平整。村口有一個不大的池塘,一群鴨子悠然浮在水面。我停好車走下來,立刻被無處不在的甜香包圍住,深深呼吸,舉目四望,村子裡種了不少桂花樹,金黃色的桂花一簇簇開得正好,池塘另一側坐著老頭兒老太太在曬太陽打麻將,幾個孩子好奇地圍了上來,隔了一點距離看著我,然後咬著手指相互講悄悄話,顯然這裡並不是每天都能看到陌生面孔的。我問到梅姨,他們馬上活潑起來,爭先恐後地說:「我知道我知道,梅姨是我們這裡的醫生。」「跟我走,我帶你過去。」

梅姨住在村子東頭,院門敞開,我走進去,只見她正在廂房裡為一名髒兮兮的小男孩處理長滿膿瘡的頭部,神情專註,同時教訓著旁邊一個同樣髒兮兮的老頭兒:「我說過了,要注意個人衛生,不然怎麼上藥都是白搭。」

那老頭諾諾連聲,但顯然根本沒聽進去。

我有潔癖,所以沒有像弟弟那樣追隨母親選擇學醫,當然無法直視這個場面,來不及跟梅姨打個招呼,就匆匆退到院子里去。

從敞開的屋門看進去,梅姨終於給小男孩上完葯,又打來熱水,細心替小男孩做了清洗,然後拿了口服消炎藥給老頭兒,叮囑他按時給孩子喂服。她送他們出門,看到我,十分詫異:「可可,你怎麼來了?」

在來的路上,我準備了一套禮貌寒暄,打算先謝謝她去探視我媽媽,出席追悼會,再慢慢迂迴到我想打聽的事情上面,可是面對梅姨,突然覺得這個心眼兒來得未免太小家子氣了:「梅姨,我想跟您談談。」

她默然片刻,我猜她多少知道我的來意,而且並不想談。可是我不打電話,徑自遠道而來,登門直入,這溫婉敦厚的女人沒法一口拒絕我提出的要求,嘆了口氣:「天氣不錯,我們出去走走吧。」

劉灣很小,我們很快走出了村子,外面是大片的曠野,正值秋天,陽光沒有盛夏時的熾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們在一棵大桂花樹下面坐下,風撲面而來,彷彿可以穿透身體所有看不見的空隙,帶走多餘的思緒。

「空氣真好。」我喃喃地說。

「對,遠離城市至少有這一點好處。」

細碎的桂花隨風飄落到我身上,我拈起一朵,湊到鼻尖聞著那甜蜜的氣息:「我從來沒看到過這麼高大的金桂。」

「以前我家有一株桂樹,比這棵樹還大,可惜……」梅姨搖搖頭,沒說下去,「空閑的時候,我喜歡到這裡來坐坐。」

我們隔得很近,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她面孔上細碎縱橫的皺紋和斑點。我一向被人誇讚比實際年齡年輕,但我自己知道,皮膚因天生膚質再加上後天護理,能夠保持相當長的青春狀態,但眼睛無法騙人,時間在不斷為我們增加閱歷的同時,也為我們寫下歲月痕迹,最早改變的就是我們的眼睛。我早就不再有少女的眼神,而梅姨的一雙眼睛卻是清亮平靜的。

「梅姨,我沒想到你跟我媽媽一樣是醫生。」

她莞爾:「不一樣啊,你媽媽是正規醫學院畢業的大夫,我只是接受初步培訓的村醫,可以為附近鄉鄰處理一點簡單的病情,碰上複雜的病例,一定要往鄉衛生院或者更高一級的醫療機構送的。」

我媽媽是醫生,我知道行醫是高尚的職業,可是十分辛苦,而當鄉村醫生尤其清苦崇高。這裡遠離城市,偏僻荒涼,我實在不能理解一個大城市長大的女孩子怎麼會選擇永遠留下,成為一名農婦。我迅速在心裡算了一下,從她下放那年到現在,已經將近四十年,超過半生了。我把自己的煩惱強加於她,真的說得過去嗎?可是,我又怎麼能夠做到從這樣的疑惑中解脫出來。

「梅姨,何原平是誰?」

「你怎麼會問起他?」

「我找到你以前寫給我媽媽的一封信,提到了這個名字。」

她遲疑片刻:「他跟我一直是鄰居、同學,當年也插隊到了這裡。」

「他和我媽媽……是什麼關係?」

「可可,那是過去太久的事情,如果你媽媽生前選擇不對你提起,我覺得你就沒必要在她過世之後繼續探究。」

「梅姨,我媽媽有她的少女時代,有完全跟我無關的一段生活,甚至還有跟我父親無關的情感經歷,這些我都能夠理解,我無權翻檢什麼。可是,」我停頓一下,艱難地開口,「我現在最大的困惑不是關於她的過去,而是我自己。我今年三十四歲,梅姨,在這個年齡,突然知道自己與父親根本沒有血緣關係,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怔住:「你確定?」

「我們血型不符,我悄悄去做了DNA鑒定。」

當然,我沒有驚動父親,而是軟硬兼施,強拉著百般不情願的子東去做的,結果表明我們只有一半親緣關係,同母異父。

「我實在沒辦法當什麼也沒發生過,所以我必須找到一個答案。除了您,媽媽沒和過去一起插隊的知青有聯繫,您一定知道內情。那個何原平,他是我父親嗎?」

梅姨長時間沉默,我的心跳越來越沉重,幾乎喘不過氣來,絕望地想,看來我也得去做一次體檢,看看心臟是不是出了問題。終於,她開口了。

「恐怕我沒辦法給你一個答案,可可。」

我的眼淚一下奔涌了出來。當然我沒卑鄙到處心積慮用淚水軟化梅姨,得到想要的答案,可是我突然失控,無法令自己保持一個成年人應有的態度。我痛哭失聲,梅姨摟住了我,她身上混合著消毒水的氣息,是我曾經熟悉的、屬於當醫生的媽媽的味道。可是梅姨的懷抱帶著溫暖的觸感與母性的氣息,而媽媽從來沒給過我這個感受。

她已經永遠離開,留下一個巨大謎團給我,我越發顧不得羞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等我緩過勁來,發現我的淚水已經打濕了梅姨的肩頭。我哽咽著說:「對不起。」

她搖頭,遞一條藍色格子手帕給我,我接過來擦著臉。我早已經用慣方便的紙巾,這時才感覺到柔軟潔凈的棉質手帕用起來感覺是不一樣的。久遠的記憶如同冰河乍然解封一般,一點點湧出來。小時候,外婆也曾在我罩衫上用別針別一條花手絹,送我去上幼兒園。到了上小學,為我做這件事的是我媽媽,不過我嫌將手絹別在外衣上未免太幼稚,總是等走出她的視線,將手絹取下來,胡亂塞進書包里。這樣的小細節,我從來沒認真回憶過,此刻卻清晰得如同剛剛發生。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才能求得您的理解。如果可以選擇,我也情願不知道這件事。在這之前,我一直不缺乏愛,先是跟外公外婆住在一起,他們和小姨都很疼愛我,後來父母把我接到漢江,我有了弟弟,有了和別的同學一樣的家庭。我跟爸爸雖然不算親密,可他一直都是個盡責的父親,對我很好,我的家是和睦完整的。現在我的整個人生突然被顛覆,我做不到說服自己當什麼也沒有發生。」

「你只比我兒子大一歲,可可,我也是一個母親,能夠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很矛盾,有些往事,無論對於逝者還是生者,都太沉重,重提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我做好心理準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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