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我跟亞歐說起取消機票推遲旅行,他愕然:「為什麼?」

我無法講出原因,只能重複說:「我現在沒有度假的心情。」

他沉下臉,再沒說什麼,徑直出門。

我知道他從來沒有太多耐心,肯親自安排度假,已經算放下身段。他大概覺得我這次出爾反爾,仍舊是為那條簡訊耿耿於懷,卻又礙於教養不肯公然吵鬧,於是變相懲罰他,簡直是矯情得不可救藥。

我想,至少我得找出父親是誰,才能有一個像樣的解釋。

我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兩個紙箱里的東西。

我媽媽生前沒怎麼在我們面前流露她感性的一面,她的遺物同樣沒有多少感情|色彩。她保留著讀書時做的筆記,後來又寫了厚厚十來本工作筆記,談的全是日常行醫與教學,卻沒有留下現成的生活日記來告訴我一切。

我花了兩天時間,將一大堆零零散散的東西全倒出來,試圖拼湊媽媽的一生。

1971年,她年僅十七歲,作為知識青年下放到了省內一個叫清崗的地方,在那裡一待就將近六年,1977年初返回省城,與從另一個地方複員的父親領取結婚證,父親進了一家國企,而媽媽生下我之後,考進了醫學院學習。

相冊內有他們班級的合照,排成四排,第一排女生蹲著,所有人都衣著簡樸,神情莊重。不像我讀書的時候,同學年齡全都相仿,經由高考而來。她的同學中有三四個已經明顯步入中年,另外幾個看著也至少有二十六七歲,臉上寫著閱歷,想來結婚成家對他們來講並不罕見。媽媽混在其中,並不像一個孩子的母親,仍顯得學生氣十足。

畢業紀念冊上的留言非常正式,看不出端倪;媽媽保留的信件竟然都是與她專業有關的公務往來;另有一些私人往來的明信片,不過是簡單的相互寒暄、通報近況。

在一大堆與某學術雜誌的往來信件里,我終於找到唯一一封私人信件,蓋著清崗的郵戳,地址是手寫的,收信人是我媽媽,寄信人的名字叫梅雪萍。

我記得這個名字。

媽媽住院時,我拿到又一次的CT結果,與醫生交談之後,知道癌細胞已經轉移擴散,疼痛感會越來越強烈。我心情沉重,拖著步子返回病房,看到媽媽病床前坐著一個阿姨,而媽媽眼裡含著淚水。她性格堅強,從不曾在訪客和我們面前流露悲觀情緒,我吃驚地在門口站定。

只聽媽媽說:「雪萍,你見過他嗎?」

那個阿姨說:「是的,那年我哥哥生了孩子,我回家看望,偶然遇上了他,後來我們一直有聯繫,不過也只是通個電話,相互問候而已。」

「他也住在省城?」

「不,他只是來探親。」

「那,他……還好吧?」

「每個人評判好與不好的標準不同,我覺得他是平靜的。」

媽媽的聲音微帶顫抖:「不,他肯定恨著我。我……」

我愕然,只見那位阿姨握住了媽媽的手,打斷了她:「燕子,有些事我們必須放下。」

媽媽叫嚴小燕,在我童年時,爸爸似乎還叫她小燕,中年過後,他甚至直接叫她老嚴,我曾和子東竊竊私語議論,如此稱呼老婆,真是老幹部腔十足。這還是我初次聽到有人用這個昵稱來稱呼她,只見她猛然搖頭,面孔一瞬間扭曲了,我嚇了一跳,連忙進去:「媽媽,是不是又痛得厲害了?」

那位阿姨說:「怪我不好,讓你媽媽激動了,你是可可吧,來,幫你媽媽倒點水。」

我依言倒了一杯水過來,媽媽已經調整平穩呼吸,跟我介紹說:「可可,這位是梅雪萍阿姨,當年我們在一個地方插隊。她特意坐三個多小時的長途車趕到省城來看我。」

「謝謝梅姨。」

媽媽是北京人,當年沒有像她一同來插隊的同學那樣返回原籍,而是留在省城漢江市讀書、工作、定居,這是我頭一次見到她知青時代的老友。梅姨看上去比病前的媽媽要蒼老得多,衣著簡樸,不事修飾,不過神態中自有一種安寧鎮定的氣度。她微微一笑,站了起來:「我要去取葯,再趕末班車回去,燕子,你好好休息。」

媽媽神情複雜,欲言又止,點了點頭:「你住得太遠,我不留你。可可,幫我送一下梅姨。」

我陪梅姨出來,到電梯邊,她站定,輕聲說:「可可,不要難過。」

我怔住,隨即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梅姨,我媽媽是不是已經知道她的病情了?」

「她自己就是醫生,很清楚你們對她隱瞞的是什麼。放心,在這方面,她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可那是我的母親,她再怎麼達觀,我也沒辦法因此做到鬆一口氣。梅姨當然清楚我的感受,她留下電話和地址,囑咐我好好照顧媽媽,有事立刻通知她。我點頭答應,並沒有探究她們過去的生活。

一個月後,媽媽病逝。我給梅姨打了電話,她趕來出席了追悼會。她握著我的手,對我和弟弟說:「節哀。上次我過來,你媽媽對我說過,她之所以拒絕進一步放療,就是希望走得從容,讓兒女在回憶里保留她健康時的樣子。」

追悼會結束後,她便悄然離開。

這封信寫於1983年8月,算一算,當時我六歲。我抽出發黃的信紙,信是用純藍墨水寫就的,竟然沒怎麼褪色,字跡纖細而工整。看到開頭母親的名字,我的鼻子便已經有些發酸。

燕子:

接到你的來信,我很意外,又很開心。我確實是方圓上百里留下的最後一個知青,但我留下的原因很複雜,並不像你看到的那篇報道里寫的那樣無私奉獻,大概記者覺得必須把我拔高一下,宣傳起來才更有意義吧。

我已經結婚,兒子今年五歲,理論上說,我可以帶著丈夫和兒子返回省城,熬上幾年,他們的戶口也許可以解決。可是我回去探親,感覺我出生的地方對我而言已經變得十分陌生,我丈夫更是無所適從,根本無法適應城市。我的哥哥姐姐對我很好,但他們是工薪階層,從居住條件到經濟收入都並不寬裕,無法接納三口之家。我能找到的最好職業也不過是去街道小廠做一名工人。思前想後,我只好選擇放棄城市。我唯一不放心的是父母年事已高,身體都不算好,好在哥哥姐姐可以照顧他們,幫我盡孝。

每個人都在找自己在生活中合適的位置,至少在這裡,還有很多人是需要我的。

清崗這個地方也慢慢有了變化,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開始多了起來,我想生活總歸是在向一個好的方向前進。

我和過去的同學聯繫不多,畢竟插隊這種經歷太過艱苦,大家好不容易擺脫,需要更長一段時間才有回顧與懷舊的情緒。

很抱歉,我並不知道何原平的下落,據我所知,他與所有同學都斷絕了聯繫。他家離我家不遠,去年我回城探親時,探訪了他的父母,他們說跟他沒有聯繫,完全不願意提起他。也不能怪他們,他們和我父母一樣,都是好人,一生謹慎老實地生活,視名譽臉面大過生命,無法接受發生在何原平身上的事情。

看了你的來信,我心情很複雜。不管怎麼說,請不要那樣激烈地批評自己,燕子,我不能替何原平說諒解,也不認為我有資格評價你的行為,那種身不由己的年代,我們每個人都有被扭曲的時刻。

事已至此,你不要再拿往事折磨自己。我現在相信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我們必須向前看,放下心頭的負擔,才能繼續生活下去。

雪萍

我的目光牢牢定在三個字上面:何原平。

這和媽媽在病房中對梅姨提到的那個「他」應該是同一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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