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我沒有探險精神,又有輕微潔癖,並不是那種一心想見識不同世界的旅行者。我喜歡去的通常是天氣晴朗、陽光充足、遊客相對不多、有美景與良好旅館設施的地方。

一年一度的旅行,對我來講,更像是享受額外的蜜月。

女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遲早會發現兩件事:激|情不會持久,要在婚姻生活里永葆初戀狀態是不可能的;成年人沒法在愛情這件事上講求所謂公平。

如果要做出比較,那麼,我愛亞歐應該超過亞歐愛我。他是那種對於成功有著強烈追求的男人,感情對他來講,是錦上添花,而非生活必需。我清楚地知道,對他來說,有很多事的優先順序別都高於我。

只有在旅行的時候不一樣。一年有十天左右的時間,脫離熟悉的環境以及瑣碎的日常生活,將工作放到一邊,在一個親密相處的空間里放肆廝纏,享受纏綿與他的絕對專註。

所以我當然重視度假,會提前挑選地方,安排行程,不漏過每個細節,力求盡善盡美。

亞歐則近似工作狂,每次都得我好好哄他同意,他才肯排出日期,而這次他居然主動提起。我想,我們確實需要翻過某一章了。

然而,目前我意興闌珊,提不起精神。

媽媽去世的陰影仍舊纏繞著我,那條簡訊引起的疑問並未完全消除,我應付工作都略覺力不從心,也沒有餘力分析自己的感情,哪有出遊的興緻。

那種虛無感需要時間來慢慢驅散。

可是亞歐這次認真得出乎我的意料,過了幾天,他告訴我,他已經訂好了機票跟酒店,一周後出發。

我沒辦法再拒絕,只得去公司告假。這個時機顯然極不恰當,我的頂頭上司是三個月前空降過來的總經理帶來的嫡系,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人人自危力圖表現的時候,我因為母親患病與去世請了不少假,還算情有可原,可是剛處理完喪事又要休年假,他簡直有些懷疑地看著我,但還是准了假。

我交接好工作,回家整理行裝,先將衣物放入行李箱,再進儲藏室拿上次去塞班島度假用過的浮潛用具,它們被擱在置物架上層,我努力踮腳夠到,剛一拉動,就把旁邊紙箱碰落了下來,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兒傾倒在我身上,幸好沒什麼重物。

我俯身一看,落在腳邊的竟然是媽媽的病歷與各種檢查報告。

那天我一股腦兒將幾隻抽屜內的東西倒入紙箱內帶回來,並沒細看。我蹲下來歸攏著,準備送入碎紙機,突然發現中間混入了父親的一份體檢報告。這是媽媽剛查實癌症時,我和子東堅持讓他去做的一個全面檢查,事後他告訴我們各項結果都還不錯,我也就放心了。我拿出來,隨手翻了一下,準備放到一邊,卻突然一下定住,頭一次注意到第一頁上就寫著父親的血型:AB型。

在媽媽住院期間,我已經知道了她的血型是B型,而我是確定無疑的O型血。

我是婦產科醫生的女兒、內科醫生的姐姐,多少了解一點基本的醫學知識,AB型血的父親與B型血的母親不可能孕育出O型血的女兒。

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錯。

我像被雷擊中一樣,呆立在狹小而不通風的儲藏室內,不知站了多久,呼吸都有些艱難了,才走出來,拿起手機打給子東,直接問:「你是什麼血型?」

他打個哈哈:「你也學那些女孩子開始研究血型星座這些東西了嗎?」

「不是。我只想知道你的血型。」

手機里出現一陣奇怪的靜默,我聽得到自己心跳急劇加快,提高聲音:「子東,快把你的血型告訴我。」

他依舊沉默不語,我的心沉重得如同綁上鉛塊,一點點向下墜著:「這麼說你也是知道的。」

他終於開了口,焦急地否認:「不不不,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再問一次,你的血型到底是什麼?」

他輕聲說:「B型。」

我掛斷了電話。他沒問題,從血型直到兼具父母雙方遺傳特徵的相貌。而我,在三十四歲的時候,猛地意識到這樣一件事:我,竟然不是我父母的女兒。

他立刻重新打了過來,我機械地接聽。

「姐姐,你別胡思亂想。」

「我是文科生沒錯,可我也是有常識的。你明明早就知道這一點,別騙我,子東。」

「我沒騙你,姐,有一種血型叫順式AB型,這種血型的人,AB基因在同一條染色體上,另一條染色體是O型基因,屬於基因的變異,可以生出O型血的孩子。爸爸就是這種情況。」

我將信將疑:「你說的這種情況概率有多大?」

「呃,不算大,但確實存在。」

我上網查證,子東確實沒有順口編個怪異血型來打發我,但他說的那種情況極其罕見,在亞洲差不多十萬人中才有一例,當然小概率事件是存在的,只是我沒有被說服。他是我弟弟,我太了解他了,他的第一反應來得十分奇怪,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仍有問題。

我再度打電話給子東,叫他下班後來我家。

他過來時,帶著一臉不安的表情:「姐,不要再糾結這個問題了。」

「你是什麼時候注意到我血型不對的?」

「這有什麼對不對的。我……只是疑惑過,那時我剛念大學,學了孟德爾定律,心血來潮把家裡人的血型都取樣做了化驗。」

我記得他初上醫學院,時常拿家裡人做各種測試,當然也不止一次不顧我的抗議捉住我手指取血樣。「然後呢?」

「沒有然後啊,我都說了,這種現象是有科學解釋的,只是比較罕見而已。」

「子東,請你認真回答我,你有檢測確定過爸爸真是你說的這種順式AB型嗎?」

子東沒有回答。

「你這樣有科學精神的人,學的又是醫學,碰到罕見血型,怎麼可能不做進一步檢測,就把疑問擱到一邊?」

他仍不作聲。

「要不我們去做DNA檢測吧,我願意相信科學,這樣我才能放心。」

他的嘴巴頓時閉得更緊,久久不願說話。我心底發涼:「這麼說我猜得沒錯,從血型看,起碼我絕對不可能是父親親生的,對吧?」

「姐——」

「別騙我,子東,別騙我……」我一下失控,眼淚流了出來,哀聲說,「你肯定知道些什麼,請如實告訴我。」

子東抓住我的手:「姐。這件事當時我很困惑,試探著問過媽媽,她沉下臉,頭一次對我大發脾氣。」

我愕然,媽媽對我們要求嚴格,但印象之中,我從來沒見過她動怒,她似乎總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她打了我一耳光,厲聲對我說:你只要記住你姐姐是我女兒就夠了,以後再也不要提這件事。」子東焦急得有些語無倫次了,「你知道她以前從來沒打過我,可我一點也不記恨她,我覺得她說的是對的,你是我姐姐,我一生下來就知道這一點,血型能改變什麼?」

事實上,一切都被改變了。

我拒絕子東留下來陪我,只說想獨自靜一下。他走以後,我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根本無法平靜下來。

不知道轉了多少圈,我突然心底一動,衝進儲藏室,將兩隻紙箱里所有的東西都倒出來,瘋了一般翻找著,終於找到了他們的結婚證,上面貼的照片有著那個時代的特徵:爸爸穿著軍裝外套,媽媽穿藍色上衣,花襯衫衣領樸素而小心地翻出來,兩人面孔同樣年輕,表情同樣拘謹,儘管肩挨著肩,仍像是一對路人被突然硬拉到一起。證件簽發時間是1977年3月,而我出生時間是當年的8月。

我父親是農家子弟,就算從部隊退伍之後在大城市工作生活多年,身上仍保留著極其節儉務實的習慣。媽媽一向也並不浪漫,他們從來不是那種恩愛得會慶祝結婚紀念日的夫妻,每年家裡不過是四個家庭成員過生日時聚在一起吃相對豐盛的一頓飯而已。我看著那個日期,努力想說服自己:不要亂想,奉子成婚在那個時候也許不夠得體,會引發許多非議,但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無法讓自己信服。

我頹然地坐在地板上,地上堆滿陳年舊物。厚厚的相冊,按年份排列著我和弟弟的滿月照、百日照、周歲照,出遊、讀書、畢業,還有我們與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合照,我們畫的蠟筆畫、混合著拼音的稚氣作文、成績冊……我的成長全記錄在照片里,而我的記憶也是完整的,我甚至清楚地記得我不到兩歲時,搭了一個小凳子,立在桌邊看外婆和麵包餃子,細細的麵粉在我眼前飛舞,讓我莫名快樂;三歲時在衚衕里奔跑摔倒磕破額角,一個疤留了很長時間;我記得弟弟出生後,爸爸抱給我看,我拿手指輕輕觸他的臉;我經歷過外公外婆在兩年內相繼離世的痛苦,到奶奶去世時,因為沒有共同生活的經歷,我並不怎麼悲哀;我家有往來不斷的親戚,從來沒一個人給過我絲毫暗示,我不屬於這個家……

不對。

我猛然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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