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就在媽媽去世前一個月的某一天,我發現亞歐與某位女性有曖昧。

那天我下班,回家換了衣服,預備去醫院陪夜,匆忙間拿錯他的手機,剛好一條簡訊進來,鎖定的屏幕上出現提醒信息,赫然是:我愛你,在你懷抱里的那一刻,時間彷彿靜止,我想永遠停留在這個時刻……我呆住,沒等我回過神,亞歐走過來,把我的手機遞給我,順手拿回自己的手機,神情絲毫沒有異常:「走吧,我開車送你過去。」

我一向認為夫妻之間應該保持信任與尊重,從相識到結婚,從未翻他手機與郵件。可是這條信息滿滿寫著曖昧,讓我無法置之不理。第二天,他去洗澡,手機放在床頭柜上,我終於還是拿起來查看。

他甚至連鎖屏密碼都沒設,但那條簡訊已經刪除。

那女人是誰,曖昧到了什麼程度,我無從知曉。我所知道的是:我察覺了曖昧,而他察覺到了我的猜疑。

偷看手機這種事,一旦有了開頭,再做起來似乎都不需要掙扎與理由了,後來我不止一次拿起他的手機,但是再沒看到什麼蛛絲馬跡,羞愧之餘,我甚至疑惑,也許是看護媽媽壓力太大造成了幻覺。

可是我們結婚近六年,再沒一種關係會像婚姻這樣,讓人去深刻了解另一個人了。他是我的枕邊人,我熟悉他所有的習慣、舉止、每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每一個細微的神情。他的坦然來得有些刻意,我沒法說服自己扮鴕鳥當什麼也沒發生。

媽媽的病情急劇發展著,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沒有餘力去追究這件事,我最要好的朋友夏芸舉家移民紐西蘭,我也沒辦法為這件事打越洋電話找她談心減壓。然而,我心裡到底還是鬱積了濃重陰影。

這大概也是我對姑姑的舉動反應格外激烈的原因之一。

我抱著兩隻大紙箱回家,裡面全是媽媽的遺物。我直接將紙箱搬進儲藏室內,預備心情平復之後再整理。

亞歐並不在家。他在一家外資企業擔任銷售總監,加班應酬以及出差都是常事。屋子裡空蕩寂靜得讓人不安。

既然你無法釋懷,那麼等他回來,坐下來攤牌,質問他,讓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對自己搖頭。我十分肯定,他會給出一個無懈可擊的回答,顯得我多疑可笑。

我從來不擅長爭執,因為我來自一個不吵架的家庭。

我父親沒有做任何家務的習慣,下班回家便往沙發上一坐,打開電視看到吃飯,飯後繼續看電視,到十一點準時上床。媽媽和我承擔所有家務,我工作之後提出請一位鐘點工,父親詫異並且惱怒:「有必要花這冤枉錢嗎?」他不認為妻子身為醫生工作一天很辛苦,當然更不覺得女兒上了一天班後厭倦家務事是合理的。

爸爸源源不斷寄錢回老家,弄到自家生活拮据,媽媽不吭聲。

爸爸的親戚每次登門,照例不空手而歸,基本上是看中什麼拿什麼,媽媽沉默以對。

爸爸侄子侄女外甥不斷來省城找工作,基本都是住在我家,最離譜的一個堂弟考來漢江市讀三本,學費由爸爸負擔自不必說,且眼高手低,畢業後換無數份工作,每份工作短則半月,長不過一季度,在我家住了近兩年。發展到後來,索性還帶上女友過來吃飯,甚至留宿,爸爸這才看不下去逐客,貼補房租讓他搬了出去。媽媽從頭至尾不發表意見。

那種情況放到別人家,完全可以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鬧到永無寧日。但是我從來沒見過我父母爭吵。準確講,我父親從來不認為自己做得過分,而我母親從來不做抗議,全盤接受。耳濡目染下來,我與子東似乎都失去了吵架的能力,碰到意見相左的時候,我們的反應驚人一致,就是走開,走不掉時便下意識地選擇沉默。

這個習慣讓我在工作上受益良多。我在一家外企負責人力資源管理,每天要處理無數瑣碎的工作,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始終可以保持相對平和。

然而身為一個內心存疑的妻子,就只好自己掙扎了。

難道你必須去跟蹤他?

當然,這是我更加做不到的。

如果任由悲哀與自憐情緒籠罩,一個人呆坐下去,恐怕會走火入魔,我強打精神收拾好健身包,去會所恢複中斷已久的游泳。兩千米一氣游下來,累得全身酸痛,又去吃了晚餐,回來之後看書,吃子東開給我的安眠藥入睡。

夢境來得灰暗幽遠,先是跌跌撞撞奔跑,漫無目的,看不到歸途,不知何時場景變換,彷彿孤獨一人被丟入深海,迎來一場沒有盡頭的墜落。終於被一雙手接住,我睜開眼睛,亞歐正坐在床邊看著我,拭我額上的汗。

「做噩夢了?」

我伸手,他俯身抱住我。

「好重的煙味。」

「我正打算去洗澡。」

「等會兒再去。」

平常我都拒絕他在應酬之後帶著一身複雜的味道與我親近。但此時我突然急需感受他身體的重量、熱度以及氣息。他靜靜伏在我身上,頭埋在我頸間。

「亞歐。」我喚他的名字,他將手指插|進我的頭髮算是回答,纏住髮絲,輕輕收緊,拉扯感彷彿一直延伸到心底。我輕聲問他:「你還愛我嗎?」

他的身體明顯繃緊了一下,隔了片刻才說:「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我固執地等待著回答,終於他說:「當然,我是愛你的,可可。」

他很少講這句話,此刻更像是被我逼問出來。我百感交集,要到這個答案又有什麼意義,愛真是讓人不知饜足的情感,沒得到時,不顧一切想要;擁有時,又希望更多,地久天長永不改變。

「是毫無保留的那種愛法嗎?」

他輕輕笑了,呼吸的熱氣噴到我皮膚上,沁進去:「我把我給了你,這已經是我所知道最大的無保留了。」

我也忍不住笑,含著一點辛酸與自嘲:「是是是,我會懂得珍惜,妥善收藏,不讓任何人搶走。」

「如果你肯穿上制服,我不介意你監禁我。」

我推他一把,他笑出了聲:「你看你,始終不願意配合我玩點禁忌。」

他是百無禁忌的,相比之下,我以前拘謹得像個修女。他的手開始探入我的睡衣內,在我身體上游移,我按住。再怎麼渴望親密,我也無法接受他的若無其事。

他感知到我的抗拒,苦笑一下:「娶個講道理的太太,有一點很要命。明知道你做的每件事都必然是合理的,可又隱約覺得,你肯定會有一個不合常理的爆發,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發作,這種心理威懾可比相聲里講的樓上沒丟下來的另一隻靴子強多了。」

「我是很願意配合滿足你,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麼爆發,才正好合乎你的期望。」

他撐起身體,從上方俯視著我,我的視線慢慢移動,從他襯衫敞開的衣領一直看上去,喉結、下巴,直到嘴唇——他有著性感的下巴和一對薄唇,此刻正緊緊抿著。

小姨曾偷偷跟我說:你家亞歐相貌氣質都沒什麼可挑剔的,好看,又沒到過分引人注目讓人忽視他內在的程度,只是嘴唇過於削薄,未免會有些薄情。我當時不以為然,此刻想起,不免百感交集。

他突然一手扣住我的頭,那對薄唇狠狠吻向我。酒精、煙草以及他身體原本的氣息複雜地混合在一起,向我襲來,既熟悉,又陌生,我瞬間恍惚。一個長長的吻過後,他看定我,好一會兒才說:「關於那條簡訊,我給你一個明確的說法——」我屏息等待,他說:「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這當然不是一個誠懇的解釋,但似乎已經是他做出的讓步,我也許應該追問:她是誰,你們之間有什麼事?但是我怕一個疑問總會牽扯出另一個,夫妻之間一旦走到沒完沒了質疑與解釋的地步,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我從他身下挪出來,將頭側向另一邊。

「可可,你是知道的,我討厭為一點捕風捉影的事爭吵。」

我疲憊地說:「我當然知道,你之所以與我結婚,就因為我不會吵架——」

是的,這是結婚不久亞歐在某次酒後說的話。接受由丈夫親自頒發的「最佳隱忍獎」,大概沒有一個妻子會覺得開心,我的挫敗感來得尤其強烈。等他酒醒後,我再問他,他哈哈大笑,反問我一句醉話有什麼可認真。然而我沒法對這句話做到無動於衷,現在想起又有其他感觸。我從來都沒有刻意表現教養,只是沒學會吵架而已。那麼媽媽呢?小時候我甚至見過外公外婆爭執,然後和好,再正常不過,可她為什麼會永遠帶著一點倦怠地承受一切,從不動怒?難道這就是我的將來?此時想到這一點,無數感慨湧上來,堵在喉頭,講不出話來。

「可是你這樣冷戰,也沒什麼意義。」

「人生哪有意義可言,眼睛一閉,一切都歸於虛無。」

這個回答讓他怔住,他神情緩和下來:「我知道你仍在為你母親去世難過,對不起。」

我鼻中發酸,卻哭不出來,只能失神地看著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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