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我百感交集,要到這個答案又有什麼意義,愛真是讓人不知饜足的情感,沒得到時,不顧一切想要;擁有時,又希望更多,地久天長永不改變。

——許可

很多人除了喜歡不顧兒童意願摸他們的臉之外,還特別愛問一個殘忍而無聊的問題: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小時候有人這樣來煩我,我總是怔怔地盯著對方,不肯回答。他們當我害羞內向,其實我是在認真思索,不過很遺憾,我得不出答案,因為他們是我的父母,我必須愛他們,可是喜歡則是一種更直接的感情,對他們兩個,最開始我都說不上喜歡。

長大之後,我慢慢開始尊敬甚至心疼媽媽,甚至感受到了對她的愛,同時我必須誠實地承認:我與父親關係還是不好。

不能怪他。我從小跟外祖父母在北方長大,跟小姨的關係比跟母親更親近,到上學年齡才回父母身邊,他們對我很好,只是我們始終不親密。一旦錯過毫無保留傾訴的階段,似乎就再沒辦法彌補回來了。

我父母都不算是親切的人,不過兩人的性格來得完全不同。父親生性刻板,可以對著電視里放的那種專講雞飛狗跳家長里短的電視劇拍腿大笑,卻從來沒有對家人流露情感的習慣。他一板一眼,尤其對著我與弟弟子東,嚴肅得讓人不解,從來不會跟我們談心,略不滿意便會厲聲訓斥,甚至大發雷霆。母親則十分沉默冷靜,凡事講道理,不像一個媽媽,更像一個接受神秘委派宣誓履行撫養子女職責的人。無論是對待繁重的工作還是煩瑣的家務,她都十分盡責,辛勞至此,以至我覺得再要求她表現得慈愛,就屬於非分之想了。

畢竟沒有人是完美的。

去年冬末,我媽媽查出患了肺癌,轉移得十分迅速,從發現到病逝只有五個月時間。她才不過五十六歲,我從未想到會這樣早失去她,整個人有點被打蒙了。喪事全賴我丈夫孫亞歐與弟弟許子東一起處理,我沒法發表一點意見。

媽媽下葬後的那個周末,我強打精神去父親家裡,打算替他料理家務,好好打掃一下屋子。

家裡和我預料的一樣凌亂不堪,在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的小姑姑,也就是爸爸的妹妹,正蹲在客廳里打包一個大編織袋,裡面塞得太滿,以致拉鏈無法拉攏。她從老家過來參加葬禮,大概是要回家了。我一眼看過去,放在最上面的是媽媽的一件深灰色羊絨大衣,不禁一驚,過去順手一翻,下面是一條我從義大利帶回來的圍巾。幾件毛衣下面,端端正正疊放著一床羊毛被,是以前我從紐西蘭背回來的,還被亞歐好一番嘲笑過。

「您這是幹什麼?」

「拿回去啊,又沒人用得上。」

我氣得微微哆嗦:「您徵求我同意了嗎?」

她不解,同時生氣:「我為什麼要經過你同意?你這是什麼口氣。我拿這麼點不值錢的東西還要跟你一個小輩賠小心說好話嗎?」

父親聞聲出來,皺眉說:「吵什麼?」

我轉向他:「她憑什麼拿走我媽媽的衣服?」

「留下也沒人穿了,有什麼用。」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你真是冷血。我媽媽走了,你一滴眼淚沒有流,還這樣隨隨便便處置她的遺物。」

父親還沒說話,姑姑已經跳了起來:「到底不是這家的人,才講得出這種話來。」

「住嘴。」

發火的不是我,而是父親,姑姑似乎被嚇住,隨即訕訕地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她一向有幾分胡攪蠻纏,我並不想跟她講道理,指出她也是許家出嫁的女兒,大模大樣將哥哥家的一切視為己有,未免自相矛盾。我只怒視著父親。大概他沒見過我這樣發作,而且我畢竟早已成年並且結婚,他沒辦法像原來那樣斥責我「沒規矩」。他竟然避開我的目光,對姑姑說:「別胡扯了,我送你去火車站。」

姑姑是綳著臉走的,沒拎這個編織袋,但手裡提著一個行李箱加另外兩隻同規格的編織袋。

門被她重重摔上,屋子裡一時安靜得可怕。

這是媽媽單位在十年前集資建的一套三房兩廳,離她工作的醫院很近,算得上寬敞,但裝修極其簡單,樸素得彷彿停留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

我父親在一家大型國企做工會幹部,母親是醫生,兩人待遇都算不錯,但買下這套福利性質的房子時竟然還需要咬牙,說出去誰都沒法相信。只有我和弟弟清楚,父親的老家在一個貧困山區,有一兄一姐一妹一弟,只他一人在城市安了家,先是負責父母的醫療養老喪葬,然後不停接濟兄弟姐妹侄子外甥乃至各種遠近親戚,數十年下來,家裡幾乎沒什麼積蓄。

媽媽原本一向節儉,我工作之後,手頭有了余錢,開始每年自作主張給她置辦了一點質地精良的衣服、不招搖的首飾,她一直嗔怪我浪費,但她分明也是愛美而且有品位的,穿戴起來會不自覺地流露開心表情,而且十分珍惜。

記起首飾,我衝進卧室打開床頭櫃,裡面跟我預計的一樣,已經空空如也。

回到客廳,我拿起那件大衣,清楚地記得這是媽媽過五十五歲生日時我送她的禮物。家裡一向並不重視生日,不要說從來沒有吹蠟燭吃蛋糕這類儀式,連碗長壽麵都欠奉。我把袋子遞給她,她甚至有些困惑,反應冷淡得讓我暗暗嘆氣。可是過了一個來月,她突然跟我講:「同事都說我穿這件大衣很合體很好看。」

講這話時,她嘴角含笑,眉目突然變得生動。我們母女之間少有如此生活化的對話,一念及此,我的眼淚越發止也止不住,撲簌簌落到了衣服上面。

不知過了多久,子東下班回來。他坐到我身邊,手搭住我的肩:「姐,怎麼又哭了?」

聽我講了事情經過,他嘆一口氣,沒有說話,我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太情緒化太小氣?」

「小氣?當然不。以前堂妹擅自拿走你新買的筆記本電腦,你也沒說什麼。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也一樣。不過,他們到底是我們的親戚……」

我惱怒地說:「他們這幾十年川流不息予取予求,小到買飼料種子,大到讀書蓋房就醫生子娶媳婦嫁女兒甚至超生罰款,都能從爸爸這裡得到滿足。直到媽媽生病,還要接待他們,安排他們的食宿,略有疏忽就抱怨不休。別跟我說你覺得他們是合理的親戚。」

子東苦笑:「是的,我也覺得他們中間有幾個真是可怕,媽媽確實做了很大犧牲。可這麼多年,我以為你該跟我一樣習慣了。我猜你大概還是對爸爸有不滿吧。」

他小我六歲之多,卻擅長分辨表面爆發的情緒下潛藏的原因,冷靜看到問題的關鍵,大概跟他身為內科醫生所受的訓練有關。這些天來,我對爸爸的不滿確實已經累積到一個無法忽略的地步。「媽媽為了他和他那個家,付出了那麼多,他一下全放在腦後了,根本沒有一點傷心的意思,甚至還有心情盤算該買什麼規格的煙招待那些來弔唁的人,要在哪裡訂酒席答謝才不算失禮。」

「姐,這些事總得有人操心。」

「最讓我吃驚的是,從墓園回來,他進門就打開電視機,看得聚精會神。」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興趣狹窄,不善交際,沒什麼朋友,上網健身麻將通通不愛,這麼多年看電視差不多是他唯一的娛樂。」

「我不能接受的是他竟然馬上就有了娛樂的心情。」

「不然怎麼樣?你希望爸爸以淚洗麵茶飯不思對著媽媽遺照訴說懷念,每周風雨無阻去一次墓地送花,堅持孤獨終老嗎?也許這樣符合你的審美,可是他不是這樣的人啊,勉強不來的?」

我生氣地瞪著子東:「你當我是傻子不成?我沒有那樣的要求,可是他這人心硬得像石頭難道是合理的。」

「他不是你說的那樣。在媽媽生病期間,他照顧得是很盡心的。」

「他們是夫妻,相互扶持、盡心照顧不是本分嗎?」

「姐,我做住院醫生,確實看到過親人因為各種原因不肯照顧的例子。」

「你不能拿那種人間極品來襯托爸爸的行為有多高尚難得。」

「我只是講事實嘛。相信我,姐,他習慣這樣生活,你不能要求他放棄多年的慣性,按你的思維方式來處理他面對的問題。」他輕聲說,「我知道你是累積了很久怒氣才發作,可是這些衣服,你也不可能件件帶回自己家掛著以資紀念,一樣要想辦法處理,何必還為這件事生氣。」

我頹然靠到沙發上:「那天我說爸爸不該計較墓地價格,亞歐也說我太過苛求,也許你們男人都偏向現實,所以才會覺得我動輒小題大做。」

「連姐夫一起責怪進去了可不公平,這段時間好多事情都靠他盡心儘力,才算處理得圓滿。」

聯想到我與亞歐最近的關係,我一時無話可說。

子東攬住我的肩,誠懇地說:「姐姐,我知道你對人對事要求都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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