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7

我看著許可,她也看著我,一臉緊張,彷彿在等我點頭認可她的身份。我說:「這裡風大,你進去吧。」

她茫然:「那你呢?」

「我出去走走。」

我丟下她徑直走開,其實並沒走遠,只是過了小街,到對面洪姨家裡。

洪姨燒的豬蹄非常好吃,肥而不膩,軟糯入味,我一口氣吃掉了大半盤,弄得滿手滿嘴都是油光,她看得眉開眼笑。

「我還以為你再不肯來我家吃飯了。」

「誰說的,聞到燒豬蹄的香味我就自動過來了。」

「不生我的氣了吧?」

我笑:「我從來不對跟我講真話的人生氣。」

「我都說我當時醉了,你再這麼說,你爸越發不會理我了。」

「好了好了,你喝多了,講什麼都不作數。」

洪姨做鬆一口氣狀:「你這麼想就對了。你爸可是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嚇得我這段時間都只能趁他不在再去你家串門。」

我從小就知道我生活在一個跟其他人不同的家庭里。

我爸爸是一個「師傅」,更準確地講,他料理喪事。這職業不怎麼上道,收入也只夠維持生活而已,可是他身材高大,模樣不差,說話聲音低沉好聽,談吐舉止之間有著不同於周圍男人的氣質,女人緣一向頗好,不要說鄰近鄉里的中年婦女,連洪姨這樣有一份正經工作的寡婦也對他很有好感。他不是本地人,大約二十年前和張爺爺一起過來定居,張爺爺倒是出生於本地,不過一向四處遊盪不定。在張爺爺的撮合下,爸爸與他老家的遠房侄女結了婚,但兩人感情平淡,不到兩年便離婚了,身邊卻突然多了個剛出生的嬰兒——那便是我,別人問起,他坦然說是他女兒,再無其他解釋。

我當然不會是張爺爺侄女生的。她後來再嫁,過得不錯,還帶著孩子來走過親戚,見到我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到我懂事的時候,聽到鄰居老太太、大嬸們的一個說法:我是他與某個丈夫南下打工的已婚女人生的孩子,被他抱回來養活。非婚生這個身份當然不大妥當,不過我們小鎮子的道德標準頗有彈性,一方面大家的觀念都十分保守,強調家庭穩定,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鄙視所有不合規則離經叛道的事情;另一方面又抱著相對寬容的態度。不太離譜的醜聞非常適合拿來作為閑話主題,供他們帶著優越感嘲笑、談論,等新的話題出現,沒人會揪著陳年舊事不放。

最有發言權的當然是張爺爺,我爸一直與他生活在一起,就算與他侄女離婚,也沒見兩人交惡。可惜他長年酗酒,以前最愛跟我閑扯他那些不著調的學問,比如相面、看手相、摸骨、占卜、研究生辰八字和風水,到我開始關心身世問題時,他老年痴呆症也初現徵兆,偏偏又有糖尿病,唯一關心的事就是食物,講起話來顛三倒四,答非所問,嚴重時還會問我爸爸和我是誰,當然不可能講清楚我的來路。

我直接拿這個故事去向我爸爸求證過,他面無表情聽完,冷冷地說:「叫你練琴你不練,叫你臨帖寫毛筆字你說手疼,成天跟那些三姑六婆混一起,聽這種無聊的東西,長大也會成個碎嘴子。」

他到底沒有直接回答我,我也突然失去了追問的興緻。倒不是怕他罵我,他對我好得有些放任,最嚴厲的時刻也不過是那樣沉下臉來說幾句而已。只是我突然意識到,我想證實什麼呢?有一個背叛家庭跟丈夫以外男人生孩子的女人當母親,絕對算不上光彩的事,她如果不想承認,我似乎也不必非要找她出來相認。

我再長大一點,成了一個眾人公認尖刻而略為古怪的孩子,喜怒無常,說翻臉就翻臉,就再沒多少人拿我當面開玩笑談起這件事了。

說來說去,我有一個有趣的、跟別人不一樣的父親,他對我很好。我目光所及的那些完整家庭過著沉悶無聊的生活,並沒太多值得我羨慕的地方。總之,我沒覺得沒有母親是多大的缺憾。

今年我考上大學,臨去省城之前,爸爸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邀洪姨過來一起給我餞行。我們都喝了他自釀的楊梅酒,他看上去很開心,放量喝醉後睡著了。洪姨也喝高了,和我躺在院子里的大竹床上閑聊,說起我高考近乎超常的發揮,洪姨嘆氣:「他沒白把你撿回來,小航。」

我一下僵住。洪姨兀自不覺:「你是有良心的孩子,好好念書,以後工作了,可要好好孝敬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緩緩坐起來,啞聲問:「這麼說我根本不是他親生的?」

洪姨已經醉得迷迷糊糊,嘴裡只發得出單音節的「嗯嗯哦哦」,再沒回答我什麼。

等第二天她清醒過來,矢口否認講過這話,我爸更是毫不客氣地說以後再不會歡迎她來我家了。可是我知道,那肯定不是什麼信口胡說。

所以趁丈夫出門在外跟師傅鬼混的出牆農婦只存在於想像之中。在你並沒有期待的時候,真相來得就這麼簡單,幾乎像個玩笑。

然而,有什麼玩笑能如此有效擊潰一切。

「洪姨,你要是我媽就好了。我可以名正言順天天讓你給我做好吃的。」

「是不是你媽有什麼要緊,你只管天天來吃就是了。小恪不在家裡,我一個人不管是做還是吃都覺得沒意思。」

「你為什麼不跟我爸結婚啊?」

「好好吃東西,別沒大沒小的。」

「我講認真的,洪姨,你以前明明對他有意思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不會是嫌我拖油瓶吧。我很知趣,不會妨礙你們。」

「什麼拖油瓶?」她啐我,「我帶著守恪,人家看我不是一樣?」

「那就是嫌他沒一份正經職業咯?」

「有什麼好嫌的。他的職業是有點……不過我早過了虛榮的年紀,並非要男人有個看著風光的工作。自食其力就很好了。」

「那總得有個原因吧。」

她遲疑:「你爸從來也沒說要跟我結婚啊。」

「你想要他搞送花表白下跪求婚那一套就有點過分了。你們兩個成年人相互需要,你是熟|女啊,多流露一點意思,再來一下欲拒還迎以退為進,不早就把我爸給搞定了。」

洪姨又好氣又好笑:「你一個小姑娘家,滿腦子裝這些沒正經的幹什麼。」

「哎喲你別嬌羞啊,我又沒說限制級的話。」

「好了好了,你爸沒明確表態是一方面。另外,人年紀一大,想的事越來越多,患得患失,最主要是……守恪不贊成我再結婚。」

我著實大吃了一驚:「啊,這話他也說得出口,他好自私。」

「也不是自私啦,這孩子不像你,他從小就心思重,想得多。」

「別護短,說白了就是自私。」

她嘆氣:「你不懂,小航。我只這一個兒子,他對我來說最重要。我為他守過了女人最有看頭的幾年,臨到老了不顧他的想法再嫁,以前不是白守了?倒不如善始善終。」

「胡扯,他以後總是要結婚成家的,你落得孤零零一個人,這算什麼善終?」

「呸呸呸,這句話不能亂講的。等他結婚生了孩子,我去省城給他帶,想想也挺好。」

我哈哈大笑:「洪姨你才剛四十八歲好不好,堪稱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都沒有退休,居然想當奶奶抱孫子打發餘生了。」

「鎮上不到五十歲就當奶奶的女人不是很多?夕陽可不就這麼紅的嘛。」

「好吧,你是因為這原因不結婚的。那我爸呢?他為什麼會跟張爺爺的那個侄女離婚?」

「老張的兒子不搭理他,他為了攏住你爸給他養老送終,亂點鴛鴦,那女的既沒文化,還把錢看得比什麼都重,你爸心思又深,兩人一天說不上幾句話,怎麼過得到一起去?」

「哦。」

「再說你爸這人啊,我還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按說照他的條件,長得周正,有會賺錢的營生,有文化,只要不是眼界高到離譜,再找個像樣的老婆做飯持家也不難。不過,他給我的感覺是好像覺得單身打光棍沒什麼。」

「你從小就認識他師父,他到這個鎮上你就認識他了,難道他就沒跟你講過他以前的情史什麼的?比如是不是有過什麼女人,喜歡過誰之類的。」

「情史?別亂講了,我跟你爸要真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也不至於到現在還只是鄰居了。你爸這人隨口開開玩笑沒什麼問題,可沒有認真跟人談心的時候。」洪姨搖頭,「這一點也讓我發怵。小航,洪姨告訴你個經驗之談,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不管到了什麼年紀,都不能跟自己沒徹底弄懂的人結婚。」

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可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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