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6

許可一夜未歸。

預報的西伯利亞寒潮如約而至,北風在窗外呼嘯得鋪天蓋地,桑樹枝頭殘存的枯葉被吹得發出近似嗚咽的聲音。冬天是我最討厭的季節,躺在黑暗之中,蓋著溫暖的棉被,仍能感覺到寒意變得厚重,一點點滲透進來,空氣里嗅得到嚴寒肅殺的氣息。

早上起來,我打掃院子。爸爸洗漱完畢出來,詫異地笑:「今天居然這麼勤快?」

「睡不著。」

「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我悶悶不樂:「你都說我是胡思亂想了,還問什麼。」

「你要老這麼鑽牛角尖可不好。」

「我也想跟你一樣沒心沒肺凡事哈哈一笑,什麼都放一邊算了,可是我做不到。」

他終於生氣了:「我要真那樣,也不用管你浪費時間想這些沒用的事了。」

他甩手進屋,我拄著掃帚站在原地發獃,身後有人說:「慈航,我看得出你爸爸是很關心你的。」

我回頭,許可回來了,披了一件男式黑色長風衣,頭髮略有些凌亂地披散在肩上,有不一樣的風情。不知怎的,我無明火起,冷笑:「我也看得出你先生很關心你,可你並沒跟他回去嘛。」

她被堵得怔住。這時又有人大力推開院門,大聲叫我爸:「何師傅,何師傅。」

我爸應聲出來,那人急急地說:「陳家老太太已經不中用了,你趕緊過去。」

爸爸答應一聲,轉身進去,很快重新出來,已經換了那套西裝,提了公文包,和那人匆匆走了。

許可有些愣神:「什麼叫不中用了?」

我輕描淡寫:「垂死,彌留,快咽氣了。」

她大驚,問:「何伯是醫生?」

我搖頭:「你昨天問他干哪一行,他有明確回答你嗎?要是醫生說起來多簡單。」

周銳頂著一頭亂髮出來,笑道:「何伯是師傅。」

許可茫然:「師傅難道不是一種通稱嗎?」

一陣寒風吹過,周銳凍得哆嗦著抱緊手臂,解釋著:「我知道在省城裡是管做體力勞動的工人叫師傅,不過在我們這裡,師傅指的是會做法事的人。何伯幫人處理喪事,像布置靈堂,安排弔唁,寫輓聯悼詞,挑黃道吉日,看墓穴風水,做路祭,下葬,做頭七啊三七啊出七啊這些紀念儀式。」

他一連串說下來,許可顯然更加糊塗:「主持法事的不應該是和尚道士那樣出家修行的人嗎?」

「何伯的師父張爺爺以前倒真是如假包換的和尚,四歲出家,有個很厲害的法名叫釋延,聽著像從武打電影里走出來的大師。」周銳笑嘻嘻地說,「可他還了俗,葷素不忌,還結婚成家生了兒子,大家都叫他張師傅,何伯接他的班做這一行,就順理成章成了何師傅。」

許可仍在發矇。我問她:「你先生呢?」

「他回省城了。」

「你真要在這裡住滿一個月?」

「我是不是打攪到你們了?」

「那倒也沒有。不過我不大懂啊,看起來你先生挺關心你,你這年齡舉止,大概也是職業女性,有一份工作要忙,就算放假,完全可以找舒服漂亮的地方度假,怎麼有閑心一個人住這裡?」

「我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有時候只能一個人完成。」

這句話意外到讓我默然。我當然不知道她指的到底是什麼,可是我知道,就跟我的問題一樣,有時候只能靠自己去找到答案。

「小航,請不要誤會,我真的對何伯的職業沒有偏見。」

我忍不住笑:「許姐姐,你多慮了,別人偏見不偏見的我完全不在意。我並不因為我爸覺得自卑,他的職業確實跟大部分人不一樣,對我來說,也就是不一樣而已。」

「她哪裡會自卑,」周銳哈哈大笑,「我以前在她家混飯吃,她還一直鼓動我說既然我家沒錢了,功課也不行,不如當何伯的徒弟學這門手藝,總不會餓死。說真的,我還蠻動心的,可惜何伯不收我。」

許可神情還是有點怔忡不定:「何伯一直就從事這一行嗎?」

「從我懂事起,他就是干這個的,沒見他做過別的。我問過他,他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何況他連書生都算不上,干農活不行,學這個卻很快上手,養家糊口可以了。」

「我不大明白這裡的情況,可是,我覺得以何伯的學識,當個老師是沒問題的。」

「他又沒讀過師範,最多做個民辦教師,吃粉筆灰吃到肺痛,還是轉正無望,收入少得可憐,哪裡比得上做這一行自在?」

我平時沒這麼熱心為爸爸辯護,可現在多少是想要繼續看看許可為什麼會對他有這麼多好奇心。我的職業價值觀顯然已經讓許可大不以為然了,她既想表達一個不歧視的態度,又無法對我表示贊同,一臉糾結。

「當然,職業是無貴賤之分的,可是……」

我看得出她努力在調整思路,但肯定還是認為這絕對不算一份正當的、提得到檯面上的職業,而且她真心實意在為我爸爸惋惜。真不知道她對他怎麼會產生想像,又想從他那裡找到什麼。我笑眯眯地說:「不用『可是』,坦白講,職業當然有高下貴賤之分,起碼我爸這種行當連歸類都很困難。不過他說他如果當初願意,其實也可以像張爺爺那樣去弄個算命打卦批紫微斗數的攤子,好歹能混到三教九流里去,可他不喜歡對別人的命運流年信口開河,干涉人生選擇,不如料理死人來得誠實。」

她肅然:「何伯真是很有想法的人,我太淺薄了。」

這位許姐姐雖然年長我不少,某些方面卻比我天真太多,我覺得我再胡扯下去左右她的想法,未免就不厚道了,苦笑一下:「不要想太多,他就是謀生罷了。」

到了下午,天氣越來越陰冷,有要下雪的趨勢,我勒令周銳脫下那件從我爸房裡拿的棉軍大衣:「我要給爸爸送過去。」

他只好脫下交到我的手裡,苦著臉看著我:「那我呢?」

「誰讓你大冬天穿個薄外套跑回來的,就這麼扛著好了,幾時受不了幾時走人。」

「太狠了你,我總不能讓室友從英國給我寄衣服,又怕去鎮上商店買會讓我爸知道我跑回來了。」

許可插言:「這樣吧,我正好想去鎮上轉轉,可以幫你帶兩件厚衣服回來。」

「可可姐你真是好人。」

看許可取下身上風衣讓周銳穿上比量身高大小,我想,她確實比我人好得多。

鎮上去年新開了一家大型超市賣場,還有幾家國內運動休閑牌子的專賣店,再就是一些零散的小服裝店。我指給許可看,她卻說:「天氣太冷,我們還是先把衣服給何伯送過去吧。」

我笑:「你是想看我爸到底做的是什麼吧?」

她有點尷尬:「希望你不要覺得我的好奇心變態。」

「沒什麼,走吧。」

陳老太太就住鎮中心的一棟三層樓房,一走進她家那個院子,許可頓時呆住了。

天氣寒冷,可是院門以及屋門都大開著。站在院子里,可以看到老太太就停在客廳內的一扇門板上,穿著壽衣,面孔上蒙了一張黃紙,親屬跪著大放悲聲、燒紙、上香,而他們旁邊就是進進出出川流不息忙碌的人。院子里有人在搭簡易天棚,有人在布電線,有人不停搬運東西進來:食物、成箱的飲用水、香煙、自動麻將機、桌椅……滿地狼藉。我爸爸正在院子一角指導幾個婦女將黃紙折起來。大家一邊忙碌,一邊談笑風生,渾然不在乎離他們幾步之遙躺著一個才去世的老太太。

我欣賞著許可臉上的表情,她好久緩不過來:「為什麼會這麼……熱鬧?」

「你想看真正的熱鬧,要等天黑過來,這裡會先開流水席,然後有個戲班子過來表演,唱流行歌曲,演小品,通宵守靈開幾桌麻將。」

「這不是干擾親屬的哀悼嗎?」

「本地風俗就是這樣。特別是陳老太太這個年紀的老人,去世稱為『喜喪』,親屬覺得辦得越熱鬧越能表達孝心。」

「可是……」她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至少把地打掃乾淨,弄得整潔一點比較好吧。」

「三天之內不可以做清潔,到送去火化才允許打掃。」

「然後呢?」

「然後還要『做七』,就是從去世那天算起,每七天一個周期,子女集中上香祭拜,師傅負責推算哪天『犯七』,需要做一個特別的儀式,相當於化解冤孽超脫上路的意思。到第七個七天滿了才算『出七』,再就只需要第一個農曆新年接受親友弔唁,元宵節後移出靈屋,清明掃墓,七月半盂蘭盆節時燒紙錢。」

「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規矩?」

我笑:「小時候我爸不放心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裡,出來做事總帶著我,我看得太多了。我如果是男孩,大概會順理成章接他的班。對了,大城市裡怎麼辦喪事?」

她沉默片刻:「我母親半年前去世,登訃告後,至親好友在家裡開了一個小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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