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5

毫無疑問,許可是一個十分有禮貌的房客。

她吃了一餐我爸爸做的飯之後,讚不絕口,馬上要求再加兩千塊錢算是搭夥。她出手這麼豪闊,弄得我爸爸有些詫異,推託道:「你房費已經給得足夠了。我如果在家,你只管一起吃,加人只是添雙筷子而已,用不著加錢。我出門做事的話,小航也懶得做飯,你只能跟她隨便混。」

她笑眯眯地說:「我做飯的手藝遠不如您,不過您要是出門了,我可以做給小航吃。」

「那謝謝你了。」

「何伯,您的工作要經常出門,是做哪行?」

「一點雜事。」我爸含糊地說,一轉眼看到我和周銳不約而同帶著一點壞笑瞧著他,顯然對他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大有興趣。他從來都拿我沒辦法,可不肯放過周銳,沉下臉來:「喂,你什麼時候走?」

周銳頓時做出一副可憐相:「何伯,我沒地方去。」

「胡扯,你爸財大氣粗,恨不得買下半個縣城了,你會沒地方去?」

「我願意付房租。」

「好大的口氣,別的沒學會,拿錢砸人倒真是拿手。我又不是開客棧的,許小姐是遠道而來的客人,你跑來算什麼。」

周銳用求援的目光看我,我全當沒看見,他只得繼續裝死狗:「何伯,我只住幾天就走,保證不到外面亂跑把我媽招來氣您。」

我爸哼了一聲,徑直回了他房間。周銳敲我的頭:「一點義氣沒有。」

「放心吧,我爸要面子,當著許姐姐,不會硬趕你走的。」

許可微笑:「何伯人真好。」

周銳點頭不迭:「對對,何伯又善良又仁慈,是百里挑一的大好人。」

「你講這麼大聲也沒用,萬一你媽知道你在這裡……」我比了一個殺氣騰騰的姿勢,「我就不客氣地說你是硬賴著不走,請她務必加強管束,不要再放你出來騷擾良家婦女了。」

這時我爸開始拉二胡。

關於他那些風雅的愛好,我也許略微誇張,但真不算空口說白話。他會不少樂器,尤其喜歡二胡,十幾年來都是在晚餐時喝點小酒,飯後拉拉二胡自娛。

他在我小時候試過教我樂器,但我連學校作業都完成得馬馬虎虎,更沒有耐心練琴,被他催逼,就胡扯說二胡凄凄清清悲悲切切像是流浪藝人,琵琶彈起來更是天涯歌女,我要學好這些,就可以跟他搭個班子去城裡沿街賣藝,正好連學也不需要上了。他只好嘆氣說我朽木不可雕,放棄了教學。

我老早就習慣了爸爸的琴聲,已經到了聽而不聞的地步,一轉眼看到許可凝神傾聽,她竟然眼裡泛了淚光,我不免有些詫異。她略微尷尬:「很動聽,這首曲子叫什麼?」

「《獨弦操》,又名《憂心曲》,劉天華作曲的。」

「有一種感時傷懷的凄美。」

我拉不出像樣的調子,不過聽過的曲目實在不少:「《獨弦操》寫於日本侵華的戰亂時期,調子確實很沉重。不過二胡這種樂器是這樣的,哪怕拉的是《良宵》,也一樣傷感,沒什麼花好月圓錦上添花的感覺。」

「琴為心聲,聽得出來何老先生是有閱歷有情懷的人。」

我乾笑一聲,覺得這位姐姐對我展現了她過於浪漫的一面不說,還似乎非常擅長腦補,完全不需要我再添油加醋渲染什麼,已經把我爸爸想像成落拓半生的不得志隱士之流了,簡直讓人不知道怎麼接下句才好。

這時有人拍響院門門環,鄰居造訪都是推門自入,根本沒有不速之客的概念,這個時間來敲門的多半是來找我爸有事的人。周銳十分自覺地溜上樓去,來福照例躺在檐下巋然不動。我過去打開院門,一下定住,眼前站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我不大會看男人的年齡,只能確定他肯定不老,可也絲毫沒有像周銳那樣的青澀感,大概三十來歲,身材挺拔,有著一張堪稱英俊的面孔,穿米白色條紋襯衫配深灰色西褲,如同時裝雜誌上的男模特兒一般妥帖,這種過於走氣質路線的打扮在本地居民中不可能出現。唯一的不足是嘴唇有些削薄,是感情淡漠之相——我的看相癖又發作了,暗暗提醒自己打住。

「請問有一位叫許可的女士是住這裡嗎?」

當然他只可能是來找許可的。我還是多事問了一句:「你是她什麼人?」

他打量我,我別的優點沒有,但一向在任何打量下都能做到不閃不躲。

「我是她先生。」

真是天造地設般配的一對。我在心裡讚歎,側身請他進來,同時揚聲叫:「許姐姐。」

許可聞聲出來,這兩夫妻一個站在檐下,一個立在階前,默然相對。我識趣地向里走,想,簡直比電視劇還好看,可惜不能公然留在一邊看現場。

我迅速穿過廳堂上了閣樓,周銳已經在窗前端端正正坐著,我擠開他一點坐下,手支在窗台上托著腮,一同向下看去。許可已經走到院中,兩人站得很近,暮色蒼茫,踩著一地落葉,他們的輪廓同樣簡潔利落,對話隱約傳來。

「可可,跟我回去吧。」

「對不起,我還想再待幾天……」

許可的聲音低微下去,不知道說了什麼。那男人顯然有些惱怒了:「總應該有個像樣的理由吧,這樣算什麼。如果你是生我的氣,不妨直說,老是玩引而不發也該玩夠了。」

「我沒什麼可生氣的。」

他們沉默了。周銳附在我耳邊說:「女人是不是很享受這種偷跑再被人追尋不放的感覺?」

我白他一眼:「瞎猜什麼?」

「這位許姐姐一看就是逃家的人|妻,非要老公追過來哄一哄,撒夠嬌了才肯回去。」

「你也才十九,別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女人心理,夠資格去情場打滾了。」

「嗯,接下來你要告訴我,女人都會騙人,越是漂亮的女人撒謊越厲害吧。這個我早知道,所以我喜歡你。」

這當然是挖苦我口氣像他媽,而且長相不足以讓他迷惑。不過我看許可和她先生看得入神,顧不上反唇相譏。他們相互凝視的樣子如此美好,看上去他們的煩惱與現實瑣碎完全無關,讓我覺得愛情這回事也許不只存在於書里虛幻的描繪,而婚姻大概也不總是與無數麻煩相伴。

天色越來越黑,北風颳起,舞動落葉,他們仍舊那樣站著,時間彷彿已經凝固,我無端覺得蕭瑟悲哀。一根手指伸到我眼角抹去了淚水,我回頭,周銳無可奈何:「你看看你,以前帶你去看悲情電影,你看得直樂,現在人家夫妻好好說話,你倒看哭了。什麼毛病啊?」

我冷冷地回答:「矯情,情緒投射偏差,喜怒無常。還要我繼續補充嗎?」

「別胡扯。跟我走吧,小航,想去哪裡都可以,何必困在這個讓你不開心的鬼地方。」

我十八歲,從記事起就困在這個鎮上,所有人都知道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有權在茶餘飯後把我拿來順口談論。不管我是努力學習,還是任性妄為,得到的評論都是:「也難怪她會這樣。」他們好像早早預測到我的將來,有一段時間,我是非常想離開的。可是……這時許可仰起頭來叫我的名字,顯然知道我就在閣樓上。我推開窗子,她輕聲說:「我送他去旅館,晚上關好門,不必等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