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趙守恪在手機里大罵我有病:「她什麼來歷你都不知道,就讓她住你家裡?」

「反正家裡多的是空房間。」

「讓個陌生人住進你家,你瘋了嗎?」

我笑:「我就想看看她到底想幹嗎。」

「你真是無聊。」

「是啊,無聊比好奇更有殺傷力。」

「既然這麼無聊,為什麼不好好念書,第一學期就開始逃課,簡直不明白你想幹什麼。」

「念書更無聊。」

「何慈航,你這人簡直不可理喻。」

他氣得一下掛斷了電話。

我原諒他的暴躁。

趙守恪是住我家對面的鄰居,大我三歲,他父親在他十二歲時意外去世,他媽媽洪姨獨自把他帶大。洪姨在鎮上郵局工作,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寡婦,早幾年我覺得她對我爸多少有點意思,不過這點意思後來就那麼無疾而終了。

我們住得太近,我似乎一生下來就認識他,使勁回想,也想不起來他從什麼時候起以我的半個監護人自居,管我比我爸嚴厲得多,在家的時候督促我按時上學認真學習準備高考,到省城去讀大學了還要遙控指導我填報志願。上個月我連續幾天躺在宿舍里不去上課,不知道怎麼傳到他耳朵里了,他跑到學校來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我的室友們聽得全都不敢作聲。等他走後,她們紛紛表示,他的腔調極似她們的父親,而在用詞尖刻方面則遠遠勝出。我以為他不會再理我了,前天他主動幫我拎行李去車站,冷冷地說:「你大概是不大適應省城的生活,這學期就算了,先回家好好休息,過完年以後不許再這麼任性了,好好回來讀書。」

我再不知好歹,也聽得出他是關心我的,不打算繼續氣他,「嗯」了一聲:「那你什麼時候回家?」

「過幾天吧。」他在兼職打工賺錢,過年之前正是忙碌的時候。

我們本來算是修好了,不過今天他顯然又被我氣到了。我不能不認為他的脾氣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許可從我安排給她的房間出來,問我:「那是你爺爺嗎?」

我往外一看,連忙跑了出去,將已經快走出去的老頭兒一把拉住,關上院門:「喂喂喂,棉衣也不|穿,你又往哪裡跑啊。」

他眯縫著一雙惺忪的渾濁老眼看著我,含糊地說:「我想吃紅糖米糕。」

我哄他:「賣米糕的人早走了,明天我一定叫住他買給你吃。」

他半信半疑。我拖他進屋,先給他套上棉衣,再讓他坐下,遞給他一袋餅乾,他不高興地說:「這個不好吃。」

「湊合吃吧,沒別的了。」

「我要吃紅糖米糕。」

我敷衍地說:「明天再說,明天再說。」

許可看不過去了:「米糕在哪裡賣?我去幫爺爺買回來。」

我瞪她一眼:「你以為我小氣偷懶不肯買給他吃嗎?他有糖尿病,再饞紅糖米糕也沒用,只能吃這種無糖餅乾。」

許可頓時尷尬:「對不起。」

「客人從哪邊來?」

爺爺突然對著許可發問,她怔了一下:「省城,應該是東邊吧。」

「此行是想問姻緣還是前程?」

許可一臉茫然地看我。我攤手:「他以前是本地有名的半仙,好多人專程找他看相算命,這會兒大概又犯了糊塗,以為你也是為這個來的。」

「哦,爺爺,我不是來算命的。」

爺爺不理會這句話,盯著許可看了好一會兒,才啞著嗓子說:「好似將燈來覓火,不如安靜莫勞心。」

「這話怎麼講?」

然而爺爺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餅乾上面,坐下來專註地吃著,根本不回答她。她看著我,我再度嘆氣攤手:「不用問了,他大概已經忘了剛才講了什麼。你要住這裡就記住了,他神志不大清醒,有時候要起吃的來,能跟小孩子一樣滿地打滾。講起話來不著四六,天一句地一句,不必認真。」

許可再看向爺爺,他正安靜地坐那兒啃著餅乾,吃相十分斯文。他的身材瘦削,花白的頭髮剪得極短,穿一件乾淨的灰色對襟棉襖。我知道他看上去完全無害,實在不像我說的那樣癲狂,只得補充:「待個幾天你就知道了。我把話說前頭,就算他說得再可憐,你也不能亂給他東西吃。」

許可點頭,猶豫了一下:「你爺爺看起來不到七十歲的樣子,保養得很好。」

「你可真會夸人,他本來就只六十七歲。」

她看上去十分吃驚:「那你爸今年多大年紀?」

「五十五歲。」她的嘴一下張圓了,我失笑,「他其實是我爸的師父,我叫他張爺爺,我親爺爺在我出生前一年就去世了,喏,他和我奶奶的照片掛牆上呢。我從來沒見過他,不過我爸長得倒是挺像他的。」

她點點頭,盯著我爺爺的照片看,我盯著她看。真是好看的側影,她的頭髮燙得微卷,綰成一個隨意的髮髻,髮際線是一個精巧的美人尖,額頭飽滿,眼睛略凹,襯得鼻樑分外挺直,下巴到頸項的線條更是修長得讓我暗生羨慕。我盯著她看算是審美,可是她盯著個去世已經近二十年的老頭兒看是為什麼?!

她察覺到我的目光,回過頭來,我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不移開視線。

「你爸爸做什麼工作的?」

我訕笑:「小鎮無業游民。」

「哦。」她眼神有些飄忽,指著牆壁上掛的樂器,「這些都是你爸的?」

「琵琶是我的,其餘都是他的,他二胡拉得不錯,其他樂器都能上手,還喜歡唱點京戲。」

「真多才多藝。這幅字是他寫的?」

「嗯。」

靠窗子的書桌上攤著爸爸出門頭一天寫的工筆小楷,許可輕聲念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這是佛經嗎?」

「準確地講,這不是佛經,是佛家偈語,出自《妙色王求法偈》。」

「你爸信佛嗎?」

我搖搖頭:「不信,我從來沒見他燒香還願。這段偈語我倒是見他抄過不止一次,大概單純是喜歡吧,對了,有段時間他還抄《資治通鑒》呢。」

她仍舊看著那段偈語,時間長到讓我有些奇怪。她抬頭,微微一笑:「似乎很有深意。外面對聯也是你爸寫的吧,隸書看起來也很有功底,真是一位有文化底蘊的老先生啊。」

我暗自覺得好笑,一本正經地點頭:「對,他沒學歷,但文化是有的,滿屋子的書都是他的,而且愛好園藝,院子里的蠟梅茶花都是他修剪的。對了,你多大?」

「我今年三十四歲。」

我著實吃了一驚,一下怔住。

「怎麼了?」

「哦,沒事沒事,真看不出來,我以為你最多二十八歲。」

她笑:「謝謝你的恭維。」

「不是恭維,你保養得真好,完全看不出年齡。」

「我不在乎被人看出年齡,女人在各個階段有不同的美。三十以後其實是女人最好的人生階段。」

我盯住她,她沒有化妝,皮膚依舊晶瑩潔白,短大衣鬆鬆敞開,裡面是墨綠色針織上衣,看得出腰肢纖細,既保持著青春姿態,又有成熟的風韻,確實處於「最好」的狀態。我心裡亂糟糟的,無數不成形的念頭翻湧,急切卻抓不住一個重點,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她注意到我的異樣,驚訝地問:「你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非常懊悔收了她的錢讓她住進來,突然,我急需一個安靜的空間獨自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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