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是的,我可以裝出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可是生來缺乏這種坦然。

其實在內心深處,我早就清楚地知道鄰居們傳來傳去的故事有多荒誕不經。花這麼多力氣,騙自己這麼久,都是徒勞。

——何慈航

我第一次見到許可,覺得她是一個長了標緻面孔的傻子。不能怪我妄下判斷,換個人聽到我們之間的對話後,也會覺得她腦筋有問題。

那是一月中旬某一天的上午,連日晴好得反常,氣溫雖然不算高,但陽光之下卻是暖洋洋的。我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看書,我家狗來福趴在旁邊睡覺。這實在是本乏味無聊的書,勉強看到一半,我終於不想再看了,把它丟到一邊,看著天空發獃。虛掩的院門被推開,一個高挑的年輕女子走進來:「小妹妹,你好。」

來福聞聲只睜了一下眼睛,哼唧兩聲,換個姿勢繼續睡覺。這懶狗,我早知道指望它看家護院是妄想。

「你好。」

「能給我杯水喝嗎?」她用那種興緻勃勃的搭訕腔調說,「我口渴死了。」

街轉角就是老王家開的小超市,飲料純凈水一應俱全,打扮得這麼時尚來陌生人家裡討水喝實在說不過去。不過我還是起身進屋倒了一杯水拿出來給她。她坐下,雙手捧著水杯,問我:「你的狗叫什麼名字?」

「來福。」

來福是地道的中華田園犬,土黃的毛色,背上有幾塊被其他狗咬後留下的疤,一雙無精打採的眼睛,長相沒有任何討喜的地方,我實在有點詫異她居然會對它產生興趣。她笑了:「這名字好,記得我小時候最愛看的少女動畫片《花仙子》,主人公小蓓就有一條叫來福的狗、一隻叫咪|咪的貓,都很可愛。」

「沒看過這動畫片,不過本地有個說法,貓來窮,狗來富。撿它回來就順手安了這名字給它。」

「你家蠟梅開得好香,我在院子外面都聞到了。」

牆角確實種著兩株蠟梅,近日相繼開放,暗香隱隱。「今年冬天不夠冷,不然會更香一些。」

「那邊是什麼樹?」

「桑樹。」

「樹葉能養蠶的那種桑樹嗎?」

我點頭。

「我小時候養蠶寶寶總是找不到桑葉。你家裡就有桑樹,根本不用發愁。」

我討厭所有肉乎乎的蟲子,根本沒養過蠶。不過我只是搖搖頭。

「我小時候住在北方,家裡也有一個院子,裡面種的是銀杏樹,很大一棵,到了秋天,樹葉飄下來,讓人真正有季節交替的感覺。」

我一向討厭秋冬之交的時節,桑樹葉落得滿院都是,掃之不盡;而且天氣漸漸變冷,寒氣逼人,實在讓人愉快不起來。不過我也懶得掃她的興,沒有吭聲。她再看向屋檐下種的花,又讚歎道:「這幾盆茶花形態修剪得真好。」

我但笑不語,她東張西望,有點演不下去的尷尬,舉起杯子小口喝著水,然後問我:「就你一個人在家?」

要不是她看上去這麼美,手裡挽的那個是我只在時尚雜誌上看到過的黑色編織皮包,身上穿的是米白色羊絨短大衣、牛仔長褲、棕色齊踝靴,全套行頭都寫著低調的昂貴,搭訕起來又實在不算純熟流利,我簡直會認為她是個不長眼的人販子,妄想在我身上撈一票。我笑眯眯回答:「是啊。」

「你……那個,你家人呢?」

我索性一派天真地回答:「我爸出門辦事,過兩天才能回來。爺爺還在睡午覺,沒起來。」

「你今年多大?」

「十八歲。」

「你應該在讀書吧,怎麼沒去上學?」

「我逃學了。」

她被我的回答弄得怔住,我笑著搖頭:「逗你玩呢,雖然我總在逃學翹課,不過現在是放假,我前天剛回家。」

「哦。」

我等著看她到底想幹嗎,沒想到她接下來說的是:「我叫許可,你呢?」

「何慈航。」

「慈航,好名字,又悲憫又大氣。」

我笑:「連上我的姓氏就很諷刺了,苦海無邊,何來慈航普度啊。」

她再度怔住了。

「你只喝了我一杯水而已,不用從我家的樹一直誇到我的名字這麼多禮。口還渴嗎?」

她搖頭,將杯子放下:「我想租你家的房子住。」

「你是旅遊的吧,周家大塆再往北走,差不多七公里就到了,現在不是旺季,家庭小旅館很好訂。」

「周家大塆的報道我看過,據說民俗民居保留得挺完整,有時間我會去參觀。不過我是想住這裡,你家。」

「為什麼?別跟我說你推門一看,桑樹勾起你童年回憶;蠟梅開得正好,讓你詩興大發;我倒的那杯水救了你的命;我人看起來親切得要命,你一下覺得賓至如歸了。跟你說啊,我沒那麼好哄的。」

她先是驚訝,隨後倒平靜下來,打開手裡那隻黑色編織皮包,拿出一個長錢夾,抽出一沓錢:「三千塊,一個月,我一個人住,保證不給你添麻煩,行不行?」

我像看外星生物一樣看她,她作勢又打開包:「不夠我再加兩千。」

「夠了夠了,別拿了。」

來福終於睡夠了,爬了起來,抖抖身子,事不關己地走開。

在我們這個沒有任何旅遊資源的小鎮,像我家這樣帶院子的兩層樓房月租絕對不會超過一千塊,小旅店最低只要二十塊錢一天。我沒那麼黑心繼續加價,接過錢,再打量她。馬上要過年了,她甚至根本沒帶行李,卻說要在一個乏味的小鎮租房住一個月之久。

我確定她大概有點神經搭錯線,真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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