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大年初五俗稱破五節,拜財神,送窮鬼,家家戶戶煮上了餃子,準備博一個好彩頭。

鄭書意家也不例外。

傍晚,王美茹在廚房剁餃子餡兒。

廚房的窗戶臨近鄭書意房間的窗戶,她刻意用了大力,力求鄭書意能聽到她的不滿。

「咚!咚!咚!」

王美茹泄憤似的握著刀柄往菜板上砸。

「二十幾歲了,還只知道蒙頭睡覺,跟豬有什麼區別,大過年的,回來就睡,我看要長在床上了!」

「也不知道出來幫幫忙,懶成這樣,真不知道她一個人在江城日子是怎麼過的!」

鄭肅擀著餃子皮兒,笑眯眯地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操這麼多心幹什麼?」

「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你當然不操心。」王美茹冷哼了一聲,「你看看你女兒這個樣子,她以後最好是有那個福氣被人伺候,不然遲早把自己餓死!」

念叨了幾句後,她把菜刀一放,氣沖沖地推開鄭書意房間。

「吃飯了!還要我請你嗎!」

鄭書意從被窩裡鑽出一個腦袋,悶悶地「哦」了一聲。

從水族館回來後,她騙爸媽說吃過午飯了,然後把自己關進房間,陷入昏天暗地的睡眠中。

至於為什麼睡覺——

時宴掛電話前那句話,像一把刀子,直截了當地戳穿了她最後的僥倖。

腦子裡所有弦斷掉的那一瞬間,帶來的崩潰往往只是暫時的。

而殘留的情緒卻於無聲無息處悄悄蔓延。

鄭書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她能明確感受到自己此刻應該是難受的,謊言被戳穿的羞愧,做錯事情的自責,應該都是有的。

可是卻沒有爆發的情緒,不像曾經發現岳星洲背叛時,那樣徹頭徹尾的憤怒。

她甚至根本哭不出來。

現在只覺得一口一口提不上氣,像重感冒的病人,呼吸變得不順暢,胸腔里被什麼酸澀的東西充脹得滿滿當當,精神無法集中。

一做什麼,就會走神。

逃避這種情緒的方法就是睡覺。

她鑽進被窩,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睡著了就什麼感覺都沒了。

可睡覺往往又是一種惡性循環。

每每醒來,感覺渾身沒有力氣,而心裡沉悶的情緒並沒有因此得到好轉。

只能繼續逼自己陷入沉睡。

但今天的晚飯是躲不過去的,鄭書意隨便吃了幾個餃子,她又回了房間。

「我出去打麻將了。」王美茹臨走前,又推開鄭書意的房門看了一眼,果然見她又在睡覺。

「我說你睡一天了,是要當個睡神嗎?」

「我昨晚看劇看了通宵。」鄭書意的聲音從被子里透出來,「你別管我了,我補個覺。」

「我當然懶得管你。」王美茹理了理袖子,假裝不經意地說,「明天約了我們校長老婆打麻將,晚上去他家吃飯,你要不要一起來,回來這幾天還沒見過人家喻游呢。」

鄭書意:「不去。」

王美茹又念叨了幾句才出門。

本來她也沒把鄭書意這幅狀態放在心上,覺得年輕人就是這樣,喜歡躺在床上玩兒一整天的手機。

然而初六這天,鄭書意還是睡了一整天,她開始察覺有些不對勁了。

初七上午,鄭書意又沒出來吃早飯。

王美茹走進她的房間,問道:「你不收拾行李嗎?下午三點的高鐵票。」

「東西不多,我這會兒收吧。」

鄭書意睜開眼,坐起來穿外套。

還沒下床,王美茹卻坐到了她床邊。

「意意,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王美茹靠在床頭,伸手順著鄭書意的頭髮,聲音突然變得輕柔,「工作上不順心?還是遇到什麼其他問題了?」

睡了兩天,鄭書意的頭有些沉,反應也變得遲緩。

直到王美茹身上熟悉的味道包裹著她後,她才緩緩回了神。

然而心頭的情緒堆積久了,像沉澱成砂石,重重地壓在胸腔里,很難再找到傾瀉口。

鄭書意靜靜地靠在王美茹懷裡,鼻頭酸酸的,嗓子澀噎住,卻沒有開口。

有些情緒,已經不適合展露給父母了。

耳邊只有王美茹的輕言細語。

「如果工作不順心呢,總是可以找到解決的辦法的,不行就讓你爸爸教教你,他這輩子什麼難事沒遇到過啊。」

「實在受不了就回家,咱不待在大城市了,青安好山好水,爸媽給你買新房新車,照樣過得舒舒服服的。」

「如果感情上遇到了問題,咬咬牙就過去了,你還年輕,還會遇見很多人呢,沒有什麼非他不可的。」

「但等你再長一些歲數,有了家庭孩子,再回過頭去看以前那些自己以為會刻骨銘心的事情,其實時間一長也就忘了,還沒紋個眉的時效持久。」

許久,鄭書意才哽咽著說:「媽,我做錯事了。」

「錯了就錯了,誰年輕的時候沒犯過錯呢?以後別再犯就行了。」

「沒有以後了……」

「什麼沒有以後啊,時間就是希望,一切都還有希望。」

鄭書意沒再說話。

她的媽媽不會理解,甚至她自己也不理解,為什麼心裡會有一種無法填補的空蕩感。

許久後。

「好些了嗎?」王美茹輕拍她的背,「好點了就起床,把『青安第一中學最受歡迎教師』的投票鏈接轉發到你朋友圈,叫你的朋友給我投票。」

當時宴看到這條朋友圈時,他正坐在關濟的辦公室里。

關濟眉頭緊蹙,盯著公司的實時數據監控。

屏幕上一片飄綠,看得關濟一陣陣心絞痛。

「股市無情,真的無情,比女人還無情。」

時宴聞言,將手機反扣在桌上上,手肘撐著椅子扶手,看向窗外。

「是挺無情的。」

還是個沒良心的。

晚上,鄭書意回到江城,行李一收拾,就立刻把家裡上上下下打掃了一遍,又把春天的衣服全都翻出來洗了,最後找不到事情做了,甚至想把窗帘拆下來洗一遍。

但孔楠突然一個電話打來,叫她幫忙校驗一份稿子,才挽救了窗帘被摧殘的厄運。

看完稿子,已是夜裡兩點,經過一天的折騰後,鄭書意倒頭就睡。

天一亮,脖子掛上工牌,走進寫字樓,工作就是第一要緊事,什麼情緒都得往後退讓。

春節後第一天復工,大多數人都沒什麼緊張感,早上到了公司第一件事是交換自己帶回來的特產。

隔壁組一個女生抱著一堆吃的喝的,經過鄭書意身旁,問道:「書意,你們青安什麼特產啊?帶了啥回來?」

渾渾噩噩的過了兩天,鄭書意哪兒記得帶什麼特產。

她從電腦里抬頭,笑道:「我們青安特產美女,你要一個我嗎?」

「嘶——真不要臉。」女生丟下一包茶葉就走了。

鄭書意斂了笑容,垂眸愣了一會兒,繼續低頭整理郵件。

忙碌的工作像浪潮,將鄭書意包裹起來,沉浮進所有人的節奏,沒有空間去展露私人的情緒。

十點,秦時月來了。

鄭書意一看到她,突然提了口氣,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

直到她走到自己面前了,鄭書意卻莫名一陣慌亂,直接站了起來。

然而醞釀的措辭還沒說出來,秦時月卻突然開口道:「書意姐,我辭職了。」

鄭書意的表情突然半僵住,「什麼?」

秦時月又重複了一遍:「我是來辭職的。」

看見鄭書意震驚中帶著受傷的樣子,秦時月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我最近身體不太好,得回家養養。」

鄭書意能聽出這是借口,愣怔片刻,還是點了點頭:「那你好好休息吧。」

「嗯,我去跟總編說一下。」

秦時月剛走,卻又被鄭書意叫住。

她回頭,問道:「怎麼了?」

鄭書意躊躇許久,不知如何開口。

等了半晌,秦時月的眼神越來越疑惑,鄭書意才說道:「你舅舅他……他也同意辭職了嗎?」

想到時宴,秦時月也覺得他最近很奇怪,好像完全都不管她了,但還是想在鄭書意麵前為他說好話。

「當然同意啊,我小舅舅他還是很體貼人的,知道我身體不好,主動說我可以辭職回家養病。」

「……」

鄭書意點點頭,伸手抱了抱她,聲音有些嘶啞。

「再見啊小月,好好養病,要健健康康的。」

「肯定會再見啊,我不是什麼大問題,很快就能恢複了。」

秦時月心想,等我出去玩一圈回來,肯定要約你喝下午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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