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康慈宮,經過長長的宮道,杜子溪在宮婢的簇擁下前進,初時步態悠緩,而後卻愈行愈快,好像有人在身後追逐一般。
皇宮的北苑,峰石林立,一塊塊近百年的湖石如美人指筍羅列,圍成花壇小徑,快雪亭築在假山之上,登於亭上,俯瞰花草松竹如丹寇點綴其上,即便是冬日也是絕妙的景色。
杜子溪卻無心欣賞,她憑欄而立,寒風帶起衣袖,颯颯的涼意逼入人的心脾。斗篷頸上一圈上好的貂絨,細細摩挲在肌膚上,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她的心也似被一隻手緊緊的掐捏著,她不得不撫著胸口微微喘息。
她知道,捏住她的心的,是自己的手。
亭中有楠木屏門六扇,屏風質樸並無任何鑲嵌,只是透雕以壽山福海的圖飾。屏後有極輕微的仿若碎玉似的聲響,快雪亭居高清冷,四周闃無人聲,隱隱約約的響動,穿過屏壁,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逐漸近了,恍似冰與冰撞擊的脆折有聲。她想起,那種玉飾名叫「禁步」。
杜子溪心裡一動,微微抬首,道:「昌王。」
身側女官上前一步,躬身道:「王爺,皇后御駕,請迴避。」
陳啟自屏後緩緩踱出,混不在意,仍舊笑著上前來,倒是女官先赤紅了雙頰。
「原是帶著新娘子去康慈宮拜謁的,結果聽說太后身子不好,僥倖就免了。倒不想在園子里閑逛,卻遇到了嫂嫂。」
旋即躬身行禮:杜子溪一擺手,女官隨即退開來。
陳啟上前一步。
亭中一缸金鯉,據說自極北之地進上來,體細不懼冬寒,水面都結了一層薄冰,金鯉還在冰下遊動。
陳啟往缸里看去,笑道:「皇后嫂嫂在看魚?」
魚多了,細細的尾鰭划過水下,金鱗一縷縷,一片片蔓延開來,捲曲交織,如盛放的花,杜子溪沒來由地一陣反胃,又不得不強自忍住。
「魚和人一樣,多了也讓人厭煩。」陳啟目中精光一閃,浮起複雜難解的笑意:「有時候去除厭煩其實很簡單。」
杜子溪微闔了眼,無視陳啟目中足以將整缸魚水蒸發殆盡的暗火,輕嘆了口氣。
陳啟陡地低聲道:「我聽說漠北有一種毒,采自蠍子和五彩蜘蛛。毒性可互沖,緩上幾日,然後一旦發作不可收拾。」
說完,注目於她,見她面色淡定,恍若未聞,就又似來時一般,匆匆而去。
倒是女官呀的一聲。
杜子溪仍舊看著金鯉,緩緩開口:「怎麼了?」
女官忙答道:「昌王爺落下香囊了。」
「……拿來。」
女官她把荷包輕輕遞到杜子溪手裡,她很自然地在鼻下輕輕地聞了一聞,抬頭時淺淺微笑。
過了十五,便是杜江的七十五歲的壽辰,各省仍舊無雪,今歲準定是饑荒大作,大陳朝自開國以來,從來就沒有遭過這樣的天譴!天怒者誰?人心於是惶惶,民間傳言如風,老天爺要收人了。
封旭入宮時,天上倒是有了陰雲,卻仍然看不出有降雪的跡象。入了欽勤殿時,副總管內侍方進殷勤的迎上,讓座上茶後,低聲道:「萬歲爺去墨府了。」
封旭點了點頭抽出中取出來一個紅封袋,臉色不變的說:「最近有人送了一筆款子,你分點兒去花。」
說著,將紅封袋往方進手中一塞。這不是頭一回,他亦就老實收下,而且還抽出銀票來看了一下。
一看動容了,竟是十萬兩!
封旭淡淡道:「閣老的壽誕,務必讓萬歲出席。」
待封旭走了,方進心裡裝了事,詢問了小內侍,知道德保今日並不當值,提了兩盒點心來找德保。
德保正歪在炕上對著日色瞧著一卷畫軸,一個小內侍剛端上了茶。德保見方進進來,也不招呼,反倒緩緩捲起了畫卷。
方進嘻嘻笑著上前,親自接過茶,揮揮手打發走那小內侍,跪在德保眼前,將茶盞舉過頭。
德保這才眯眼睛看了他半晌,笑道:「得了不少?」
方進涎著臉道:「奴才怎麼敢收,自然要孝敬總管您的。」
卻聽德保忽然笑了幾聲:「一般是奴才,談什麼孝敬不孝敬,何況這銀子是給你的,我自然是不能要。」
「過了十五眼見著就是杜閣老的壽辰,青王他……請萬歲務必出席……」
半晌,德保朝著陽光愜意地閉上眼睛,似睡著了一般。
「人家交代你的事可得好好辦,不然不止是對不起這銀子了!」
方進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應道:「是!」
待方進去了,德保重又展開畫卷,畫中女子明眸善睞,風姿綽約。
右角處一行小楷工整勻秀——燕脂淡淡勻
夜色沉沉,華燈初上,鎏金火爐被寸長銀炭燒得紅彤彤的,偌大的西側殿卻只點了四五盞燭火,斑斑駁駁似明似滅的,暖曖成一片。
正在唱曲的男伶執著紗扇,琉璃翡翠,燭光水晶,透過來映出去,燃燒著的焚香和鮮花佳釀一起散發著誘惑的味道。
美酒,美食,順從的、可以隨意享用的男伶、柔軟到了極處的身子……這些對李原雍已經足夠了。
設宴的封榮借著更衣到了偏殿。
不一會兒連月亮都躲進了雲里,煙蒙蒙的醉軟風情,偶爾傳出夾在瑟瑟琴聲中的斷斷續續的呻|吟喘息。
很長一段時間後,衣衫不整的男伶附在封榮身邊,耳語片刻。
而封榮只是啜飲著酒,燭火的朦朦紅光點點落在他的身上,但棕色的紋錦袍顏色頗深,燭光反倒淡了。漸漸他微蹙起長眉,唇際抿起更是一種譏誚得入骨三分的冷笑。
男伶一個激靈,慌忙退了下去。
封榮站了起來,起身往側殿深處,黑暗的盡頭走去。殿深處紗幕半垂,他停下腳步。
空中瀰漫著一層靜悄悄的青黛色霧靄,若有若無的芬香。
封榮突然對著簾幕後開口:「杜江已經忍不住了,李原雍真的以為杜江縱容著他將女兒嫁給青王,也便會讓他坐上內閣首輔,那麼痛快的就把漠北糧餉發了!殊不知老奸巨猾的杜江,只是借著要糧餉,而布下殺招。」
頓了一頓,他又道:「棋盤上的子都在按照我的預想動著,你說的沒錯,青王果然是一步妙棋。」
封榮面前的帳幕,殿內微弱的燭火只能映上斑點,使紗浮起一簇簇的光影。
很長時候後,有個男子沉靜得像是在拚命壓抑著情感緩緩蔓延過來,猶如無形的風,拂動了紗。
「李氏即將一敗塗地!黨爭之後勢必是杜氏一方坐大……」
只是說到了一半似乎覺得自己沒有解釋的必要,便又沉寂了下來。
封榮聞言,陡地揚聲道:「他們都以為這天下是朕的天下,可是朕卻做不得住……可是,杜江以為他們會贏,那就大錯特錯了!」
「這是個腐朽的宦海王朝。」簾幕後仍是那個聲音不溫不火的語調:「李氏、杜氏、陳瑞、還有佟家……紛亂複雜,但是他們終究知道要守你的厲害……可是你得當心,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