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之卷 獨倚玉闌無語點檀唇 第一章

陳國曆二百三十七年的時勢,怒濤洶湧,波譎雲詭,唯有在史官筆下不動聲色的留存了下來。

陳瑞獻俘之後不能久留,啟程離開了東都。

封旭沒有去送。雖然人人皆知他和陳瑞關係親厚,可是親王和封疆畢竟不能明目張胆的交結。新修繕的青王府絕對會有各方的眼線,他不得不提防,也不得不小心謹慎。

五月賜封府第,先朝的藍王府第成了青王府。

朝中諸人,均送來賀禮。

夏日寂寂,日烈天長,管家一面擦著汗,一面一項一項念著禮單。

封旭納涼的亭子綠石砌成,四周用薄綃的綠色羅幃綳了起來,一汪如洗天空似的濯波,荷花仿如霓虹娉婷。極目遠眺時,涼風爽適,醺然卻不欲醉。

再怎樣溫軟靡醉,也無法擺脫那似永遠烙印在記憶中的噩夢。碧水沉沉灌滿呼吸的記憶,仍常常令他時常夜半自中醒來,濕透全身的冷汗以及額角的抽痛。陳瑞教過他,越害怕的東西就越要去面對,絕對不能讓人知道軟肋。

於是,封旭日日尋著名目對著荷花池。青王府的下人,人人皆道,青王愛清池。

清風漸起,滿眼豐濃荷花,花瓣濃艷如凝露般,密密碩大綠盤被擠到了水裡,一下一下的沉浮,那些微微泛水珠的綠色,在這樣的燥熱天氣里堵的他愈加煩悶。

一旁,管家繼續念著禮單。金銀珠玉就罷了,還送來人,男女皆有,俱都年輕貌美。管家商量著怎麼安置。聽他講著,封旭卻不在這上頭是留心,不過偶然搭上一句話。

禮單羅列,御賜的金銀漆器、李太后的玉玩古珍,杜江的青瓷白瓷……數不勝數,難得他們,竟然沒有一樣是重的。恍恍惚惚時,就聽管家念道:「墨國夫人,百年沉香木盒……」

他面色不動,待全部聽完,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自几上端起了瑪瑙的茶盞。陳氏富貴近三百年,飲歠向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便是封旭不精通這些,也有下人殷勤打點。只手中的一杯茶,就是頂級的祁門紅香,甘鮮果蜜里蘊了蘭香,滋味極是醇厚。封旭淺啜了一口,道:「杜閣老不是有瓷器嗎?瑪瑙的杯子太張揚了,茶乃君子,還是瓷器才般配。」

管家是杜江指派的人,心思極是靈活,馬上就遣人去取。

下人還未邁步,封旭又想起什麼似的道:「再把那個沉香木的盒子也拿來。」

不多時,下人將東西呈上來。因封旭品的紅茶,杜管家為求相得益彰,特挑出了一套紅釉瓷的茶具。

封榮隨手拈起紅瓷杯子,色紅艷如錦,倒是似足了無瑕的錦紅瑪瑙。他把玩了片刻,才似漫不經心的將沉香木的盒子拿在手裡。

盒子鏤刻精美,上面刻的是纏枝花,一層層如面前池中的千株芙蓉,繁密相接。初看時以為是牡丹,可細看了才發覺,原是荼靡連成一片。封旭的手指自荼靡上撫過去,沉香木的溫潤一點一點沁入掌心。半晌,他緩緩掀開盒蓋。

眯起眼仔細的看去:紅絨的底子上,端端正正一條如意結,結著五彩金絲的穗子。這種結法極為普通,並不是宮中特有的講究花樣。

他慢慢伸出手去,將如意結攥在手中,滿面不解。

「這是什麼?」

一旁的內侍叫泛泰,是宮裡出來陳瑞指在封旭身側的人,此時大著膽子說了一句:「哎呀,到底是女子心細,奴才們怎麼就沒想到呢?」

泛泰見封旭疑惑的看過來,忙堆著一臉的笑說:「這是以佑平安的金絲如意結,咱們陳國貴族家的男子,未滿三十都要帶的、這樣才能長命百歲,如意萬年。」

杜管家也忙介面道:「王爺是龍血龍脈,一定也得帶的。」

封旭不言不語斜倚著鎏金闌干,風涼似玉,拂在額際,一種刺痛,無聲無息間蔓延開來。

泛泰凝睇了半晌他的面色,躊躇了片刻放上前將如意結系在了封旭的右腕上,封旭只是定定看著,並未阻攔。

待泛泰系完了,才開口道:「都下去吧。」

人都走遠了,面前餘下的只是一池清水,波瀾不驚。手不由自主地攥住腕上的金絲如意結,攥得那樣緊,就像深深的硌入掌心裡去似的。

風驟然間大了起來,從四面八方刮進了亭子,放肆掀起他紫棠顏色的衣袖,恰好拂過欄下一株新荷的頭頂,獵獵地飛舞著。

如意結還死死纏在他的手腕上,而封旭整個掌心涼的似握了寒冰。

閑散宗室的日子總是清閑的,夏日天長寂寥,封榮就宣了王府里的戲班子品評。

唱的是一出鳳求凰。

王府里得臉的姬婢聚得齊了,也沒心思認真聽戲,三三兩兩,嚶嚶切切、絮絮噥噥,婀娜如燕子曉春。一時,絲竹戲笙歌中,繁花滿眼,脂粉成蔭,又是一番鶯聲燕語的光景,倒是比戲檯子上還要熱鬧。

只有封旭靜神地注視著戲台上。扮著文君的小旦,身姿極柔,彷彿蝴蝶舞花一般,單單就少了文君的秀雅剛毅。不自覺的封旭就想到了莫姬,那段由平洲到東都的一段日子,幾乎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正在悵望,從北邊泛泰匆匆的小跑了過來,他本是個胖子,跑起來時頭顫顫巍巍,肚子則搖搖擺擺,嘴還似咕咕噥噥,抓耳撓腮,招得隨侍姬婢大笑不止。

泛泰顛到封旭身邊,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躬身他在耳旁道:「杜閣老來了。」

封旭靜了片刻,仍是一動不動望著戲台。泛泰幾乎以為他沒聽到,還要再回稟一邊時,封旭輕輕開口:「請他去凝霞亭。」

泛泰這才長吁一口氣,又一顛一顛的去了。

重檐方亭設在池中央,題名「凝霞」。 花了大手筆請名師所設置,與尊經閣唯有三節木板橋相接,放眼出去池水荷花,再無一物,絕不可能有人窺聽的所在。

封旭在亭中白玉凳上鋪了錦氈,設了席,請杜江坐在上首。泛泰遣了內侍傳膳,侍婢打扇,偌大的凝霞亭里里外外伺候的人,有十數個之多,但趨奉行走,聲息全無。杜江眼風左右一掃,封旭馬上揮一揮手,亭中諸人瞬時退得乾乾淨淨,便只剩下他們。

池中夏風清涼颯颯,沙沙地打在水面荷花上,如春蠶噬桑般陣陣輕響。

杜江緩緩露出笑意,但開口間不過是先揀些起居的日常瑣事,封旭吃不準杜江的來意,一一回答時不免有所顧忌。

其實,陳瑞回漠北前已經交代過,杜江絕對是他的良師。然而他雖有意結交,但終究不願落了趨炎附勢的形跡,漸漸的就變成杜江說,他默然聆聽。這樣拘束著,封旭手握酒杯,只怔怔地望著廳外水波蕩漾。

杜江突地問話一停,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觸目所及,池面碧波蕩漾,雲影翩躚著掠過花陰,荷花迤邐近千株,盤盤綠蔭如蓋,緩緩順流而生。鋪陳開來的是一卷綠莖紅艷兩相映,繁花更似錦的圖軸。

靜默良久,忽然「咚」的一聲,兩人都微微一驚。原是幾條魚影遊戲荷葉中,偶爾躍波,錦影如煙濺起水花,如被頑劣的孩子扔了一顆石子一般,驚起小荷尖角上的蝴蝶。

杜江不覺笑道:「王爺這池荷花別樣多姿,稱得上『翠蓋紅幢耀日鮮』,可惜眼前少了一樣。」

封旭知道他話中必有深意,不敢怠慢,謹慎介面問:「敢問閣老,少了什麼?」

杜江看了看他,方緩緩地說:「池邊少了一塊石頭。」

封旭奇道:「石頭?」

「舉凡池邊都應有一石碑,最妙是陳在湖底十載以上的石頭打磨而成,碑上題字,以此為池名,方能相映成趣。」

封旭心中一動,一搖金鈴,待守在岸上的杜管家上來,吩咐道:「拿紙筆來。」

然後。起身對杜江揖禮道:「那就請閣老賜名。」

紙筆呈上來,杜江也不推辭,信手提下了「經池」兩字。字力蒼勁,每字直徑尺余,非數十年刻苦沉澱,不能成的功力。

封旭一看之下,飛長眉眼間現出驚愕神情,忍不住望了杜江一眼,察言觀色時但見杜江並不看自己,只依舊望著眼前的池水。

此時雖已過了午後最熱的時分,但暑氣還沒有消散,即使水風習習吹在身上,仍是一身的灼|熱煩躁。封旭忍不住題字輕輕一推:「我到底愚鈍,不知『經』字,閣老要做何解?」

杜江沒有作聲,抬手將一杯酒傾入口中,封旭忙親自滿上。

風過處,蟬聲蛙鳴。日光照在了封旭的臉上,摻雜了胡人血脈的臉龐異常白皙,那雙藍得驚人的眸子,如凝著冰刃,似乎可以直直的刺進人心底去。

杜江轉開臉去,幾乎是無聲的嘆了口氣。前朝的藍王性情暴烈,雖遇事勇於機敏,但到底難成大器。

而他……終究忘不了先朝那一個大雪綿綿下了數日的冬日,天寒地凍得連他兩個兒子的熱血,剛灑下就已經被凝住了。那一雙頭顱落在雪上,睚眥欲裂,彷彿在質問自己的父親是不是有著比虎還要毒的心肝肺腑。

人老總是忍不住回顧往事,往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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